隱作痛。
飢餓的形成,是因把一家一戶的小爐灶,聯合成為吃大鍋飯的緣故。我家的鐵鍋被砸得粉碎,投進大鍊鋼鐵的火爐裡不久,吊在屋樑竹籃裡的白饃,先變成雜麵饃,再變成黃面糕,黑窩頭,糠菜團。未了,竟變成在國際市場上也難以買到的“高科技食品”──那是巧手農民們把秫秸稈、豆角皮、玉米芯曬乾,粉碎,發酵,摻了穀糠和紅薯面蒸熟,切成蛋糕似的塊兒。儘管那食品比驢糞球還粗糙,吃著苦唧唧的帶著酸澀,但人們仍是把脖子伸得公雞頭一樣長,眼珠瞪得牛蛋子一般大,生怕塊兒掉渣,只嫌自家分得太少。
我跟媽去開社員大會,見村長一把抓著兩塊黑糕,有滋有味地大嚼一通,咬著牙一梗脖子嚥下,用手抹拉著嘴角,大喇叭似的就廣播起來:
“社員們哪,眼下我們國家的形式(應該是“勢”,他念的音為四聲的chi)大好哇!甭看他城裡人坐地嘣子(小汽車),咱鄉下的土包子,明兒個也要抖一抖。噢,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啊切(打噴嚏)——還有那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哩。這就是說,咱共產主義的理想,很快就實現了!不是嗎?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噢,不說別的,就說咱這土腦瓜,可不是地瓜蛋。現如今透過大躍進、大鍋飯,啊切——不也發大(達)了嗎?糧食豐收交國家,還蘇修狗日的債。咱莊稼稈子當魚鴨,廢物利用,粗糧細做,百姓愛吃,一舉多得,不是嗎?噢,就說咱貧下中農自己發明,自己製造的發糕,這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也不會製造的高階營養食品,不正體現著……啊切——體現著毛主席他老人家趕英超美、啊切——放衛星的思想。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還有偉大的號召,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在咱們社會主義新農村,在咱們社會主義新農民中間,隱藏著偉大的、極大的、最大的創造世界的動力嗎?啊切——啊切——啊切——”
村長講話中間,不斷穿插著啊切——啊切——的噴嚏。我清楚地記得,當他第八個嚏噴爆發之後,把幾塊從喉嚨裡泛上來的黑沫子,雨點一般,嗖嗖射到了我的臉上。可我並不生氣,而是抹抹臉,捏住那些黑沫子放到鼻子前吃勁地聞,看香不香。因為大人們私下裡說,村長利用職權,竄到生產隊的榨油坊裡,偷偷把黑髮糕用公家的棉籽油炸了吃。
小夥伴們泥人捏得再好,也不當吃,就得玩些有利於填塞轆轆飢腸的花樣。
最有效的,是到草叢裡捉螞蚱,或用瓶子提水灌屎殼郎。凡灌出頭上有一圈花齒的“鬼殼螂”,就放在地上,大夥圍上它,輪流用小拇指摳它的屁股,讓它癢得拼命跑。玩膩了,我就用腳後跟把它跺放炮。若灌出黑明發亮、頭前是圓弧形的“神殼螂”,就集中到一起,夥同捕捉的大肚子扁擔螞蚱,埋在乾草裡燒。等燒得硬邦邦焦黃,就你一條腿、我一個肚子地撕開,分著吃。螞蚱卵又酥又面,屎殼螂肉香香的,但帶點騷味兒。大人們說,這種騷味,最殺小孩肚裡積存的食氣。
我的吃零食習慣,很快被徹底改造了,每天玩餓了回家,就軟綿綿蹲在門框上,眼巴巴等爹媽下工。然後拎著個瓷罐,牽著大人衣襟到大食堂去打飯。男勞力每頓飯四塊黑髮糕,四勺黑乎乎的紅薯葉或蘿蔔纓菜湯。女勞力三塊糕,三勺湯。我的飯是父親的一半,就虎視眈眈地瞅姐姐那一份。姐姐瘦得麻稈兒似的,說話細聲細氣,像個病懨懨的小貓。她吃得最少,總把一塊糕留給我。
我慢慢地發現,爹媽在大躍進中鍛煉出的鋼筋鐵骨,也架不住飢餓了。
爹整天一雙大眼灰濛濛的,佈滿血絲,熊貓形深黑的眼窩,鬍子長得刺蝟一樣扎人。爺爺有四個兒子,死後分給我們家的遺產,只有一把破羅圈椅。爹幹一晌活回家,就兩腿一伸,嘴歪眼斜地半臥到羅圈椅子上,連說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