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很清楚,爹是在我屁股上抽到第四下時,大鞋子從揚起的手中哧一下飛脫了,才罵罵咧咧停了手。就在爹愣怔著,起身咯噔起一隻腳去拾鞋的當口,早在一邊看我挨一下就一咧嘴的姐姐,迅速提醒我還不快跑。就這樣,我一弓腰爬起,捂住屁股,一瘸一拐地奔出了大門。
受到懲罰,我一點也不感覺冤枉。那天是等大孩子們跳完,我才攛掇三尖和牛犢比試的。
扒高上牆,一般都是我打先鋒,瀟灑跳過之後,就洋洋得意地看他倆比賽。牛犢當時狀態很好,很勇敢地跳了下來,得到了豆葉和秀秀的熱烈鼓掌。毛病出在三尖身上,瘦小的他輕快麻利,平素常都跳得得心應手,那天他很不在乎地爬上去,還學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掌心上撒了泡尿。站得高,尿得也遠,三尖手搭額頭,一隻腿拐住,做金雞獨立的猴子狀。他把風頭是出盡了,卻也應了樂極生悲那句古話,撲通一下跳下來,一屁股蹲在地上就斷了氣兒。
當時,我一摸三尖的鼻子沒了聲息,嚇得腿都軟綿綿成麵條了。豆葉和秀秀,也學著大人急救的方法,指甲掐住人中老半天,他才哇地哭出了聲兒。回家的那天夜裡,三尖就開始著了魔似的,躺在床上說夢話,吵得他爹媽睡不著覺,叫也不醒,順手一摸,額頭火燒火燎地發燙,就連夜抱到馮二爺的鋪子裡拍門。
第二天,三尖仍然迷迷瞪瞪地說胡話,不是“我要變龍鳳飛了!飛了——一、二、三——”,就是“黑子、牛犢子,你倆再耍釁球,也沒我跳得遠。一、二、三——跳啊——”這一下等於不打自招,他媽找到我家鬧騰,我爹自然怒火中天,“鞋的教訓”就勢在必行了。
灌了一天黑水水草藥,三尖還是中了邪一般光發癔症,昏迷不醒。他爹媽急了,就一邊喂藥,一邊請福奶給孩子叫魂。
在農村為孩子叫魂,是常有的事。誰家孩子受了驚嚇,就手巾兜一小碗麥子或小米去找福奶。福奶就放下手頭針線,洗把手,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點了香火,再把糧食放入她的一個特製小木甌裡,手巾蒙緊一翻,舉到香火上面轉悠著,口中呼喚起孩子的姓名。念一會兒經,再放下來把手巾掀開,甌裡滿滿的糧食上便會出現一個小坑。抓一把糧食把坑填滿,繼續重複叫魂的動作。如之三番五次,坑越來越小,直到甌滿糧食麵平,魂兒就慢慢回來了。
我曾經親眼目睹過,丟了魂後昏迷不醒的孩子,在福奶晃晃悠悠的木甌下,在福奶哼哼嚀嚀的唸誦中,慢慢甦醒過來。這種在農村叫魂的土辦法,比湘西恐怖的放蠱、趕屍類巫術溫柔得多,我也說不出有什麼科學道理,反正人們都覺得它十分神奇,屢試不爽。
三尖被福奶叫過魂後,他媽還不放心,夜裡又拉一把大掃帚,上面蓋了三尖的破棉襖,滿村子地轉悠著吆喝。
這也是一種呼喚魂魄的土辦法,名叫喊魂。據說是在子夜時分,從丟魂的地方出發,沿著村裡的大路上轉上一圈,見路口就喊一遍,當然有人陪著最好,一直轉到原來的地方為止。就這樣,我和牛犢也成了陪同三尖的喊魂人,一人拿一根谷杆草,跟在三尖他媽身後,見路口就扯了脖子喊:“三尖子——你回來吧——回來吧——三尖子——”最後喊到村邊寨牆上的鳳凰臺下,看著三尖他媽把破棉襖取下,在三尖跳下的地方掃來掃去,末了每人磕三個頭才算罷休。
第三天,三尖高燒退了,又活蹦亂跳地跑出門。可從此以後,我們再不敢偷偷來爬鳳凰臺了。那一次捱打,我屁股上烙印出那強烈的老粗布鞋底擦痕,青腫了二十多天才銷聲匿跡。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第五節
大鍋飯的日子吃有半年,我就開始討厭起白天。因為白天有一把飢餓的尖刀,在我的心靈深處,刻下了一道永難癒合的傷痕。直到幾十年後,每逢吃飯誤了鐘點,就會覺得肚子裡面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