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人,摟著自己的胳膊睡得正香,身體隨著呼吸起起伏伏。頭髮整片散落在他的肩上,細細摩擦著那裡的神經末梢。他看看錶,不過兩個小時,卻終於睡著了,睡得很沉。乾渴如焚,他將手臂一寸一寸從梅紋懷裡抽出,輕輕起身,復將被子給她蓋好,胡亂摸了件衣服披上,躡手躡腳地走出去。
冰箱裡有幾罐可樂,開了罐一口飲盡,燥熱才漸漸壓下去。無意中發現一包大衛杜夫,於是抽出一支,撩起頭髮,小心對準煤氣灶點燃,回到客廳,一屁股陷進綿軟的沙發裡。
白煙升騰,投在牆上的暗影彷彿一片野火,無聲地湮散。該來的始終不出現,不該來的卻暗度陳倉,發生得毫無徵兆。嘉羽猛然吸進一口煙。憑藉一場不成功的車禍相遇,他們的每一次相見,或者說約會,都是非常態中不經意間完成的,這正是他所中意的並不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相處,也始終是融洽的,沒有過多的需索與壓迫,無法喘息地掙扎,卻有真實的質感,這或許與他們心靈的重量有關,懂得保留與退避。
然而恰恰是這重量,他們身上揹負的故事,總給他某種幻境的錯覺,彷彿冥冥中被人推上舞臺,按照光怪陸離的劇本演繹本不存在的情節,開口即是自己都費解的唸白。這一切巧合得令人生疑,卻也壯著膽子讓他們敢於走下去,似乎他們所念所想,都應該到達一個終點,並且最終圓滿這個巧合。
他如此想得出神,並未留意一截菸灰無聲地落在地板上。可是無論這個故事可以被修飾得如何浪漫,他們最終都躲避不了時間的拷問,就像海水退潮之後,才能辨認礁石的顏色一樣。嘉羽發現做決定對於自己來說,變得越來越難,他不願躑躅不前,但也不願被此刻狂亂的夜色和心緒遮蔽了真相,他需要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坐在清涼微光中,看著菸頭緩緩熄滅。
嘉羽回到床上,梅紋甦醒片刻,揉揉眼睛問時間。嘉羽含糊其辭大約四點鐘。梅紋湊到他的面前聞聞他的鼻息,抱了枕頭翻過身去說快睡吧不早了。趁著氣息沉澱完全之前,又模糊難辨地吐出一串字,似乎是說讓他少抽菸,今後日子還長呢。
於是又剩下他孤零零地躺著,分秒流逝,等待睡眠再次成為捕風捉影的遊戲。他希望睡眠像大平原上的龍捲風一樣忽然來襲,將他疲乏的身體拋上九重天,拋進凝重的虛空中去。他便可猶如一息僅存的長眠植物人,重回永恆母體,忘卻一切,等待它們像傷疤上的血痂,變硬、脫落。如是,記憶生長,只留下最美的畫面。
梅紋氣息沉定地睡著,嘉羽跟隨她的節奏呼吸了一陣,終於因為氧氣供應不足而作罷。他想將她拉到身邊,不為別的,只希望自己能夠轉換出情人的眼光來捕捉她熟睡的神態。可當他伸出手去,卻始終無法堅定地觸碰她的指尖。他並非後悔,即使明知是錯他也從不後悔,因為自欺與逃避只會令痛苦更加綿長。然而此刻,他卻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過去的,現在的,他都不明白。
他穿好衣服,輕掩房門,獨自下樓去7…Eleven買了果汁和香菸。走出店門的時候,他看到天幕閃爍著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將從漫天的雲霞中映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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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九月》 第83節
梅紋拉開厚重得足以殺死一切黎明的窗簾,白光倏然湧入,她站在前面,透過紗窗細緻的網格凝視這似乎久未謀面的世界。陽光照耀在流動的車頂,照耀在碩大的旋轉廣告牌上,反射在她的身上,使她感到空前的溫暖。樓下走過一隊放學的小學生,原來已是中午時分,花花綠綠的書包,一個男孩子摘下毛線帽子,頂在指尖飛轉。有那麼一刻,她甚至覺得春天已經到來。
她是格外喜歡春天的,尤其在這個北方平原上的城市,春天由於它的短促而顯得格外珍貴。氣溫驟升,世間萬物因此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