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炎炎烈日在陽光下指揮佈置著各種事宜,頭上溼乎乎地粘在她的額頭上,她都沒工夫別開,我的話就一次又一次哽在喉嚨裡了。明叔說我們是趕鴨子上架,騎驢找馬,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忍心讓她最後連騾子都沒有。
演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毓敏秀帶著一群殘兵浩浩湯湯地出發了。我覺得我們真是名符其實的遊牧民族,穿鄉走鎮,跨嶺越野,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的輾轉。我們最固定的家就是那輛大卡車,它帶著我們走過臺灣的很多地方。沒有人覺得辛苦,因為我們就是來自這個階級的人;很少人有家,因為做戲的人收入低微居無定所,也不會有人願意嫁給他們。戲班的婚姻只能在戲班內部匹配,似乎成了一種必然。這是一個怪圈,一個輪迴,像一種會遺傳的病,直到有一天病入膏肓死亡覆滅才算徹底得到解救。
毓敏秀坐在卡車中間的一個大箱子——那是大家照顧她專門騰出來的地方——雙腳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放在兩邊。周圍的人神態奄然,這樣的演出對他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但毓敏秀很興奮。我坐在她的正對面,可以真切地看到她溢於言表的喜悅。
“我給你們唱首歌吧。”她說。哀婉的樂曲緩緩地從她的嗓間流出,那首歌我似乎聽過,在很久以前,某一天我和丁建業走去電影院的路上,從一家音像店的擴音器裡流出來,是當時臺灣街知巷聞的帽子歌后鳳飛飛唱的,一首思念戀人的歌。但她低沉的嗓音訴來卻像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嫗坐在小小的渡口前,向一個陌不相識的路人打探多年前遠遊的愛人。歲月的鈍刀緩緩地割過,蒼老的面板上流出血淚卻割不出疼痛。
一曲終了,只有明叔一人鼓了掌。相較蔡琴的醇厚馥郁,她的嗓子其實不太適合鳳飛飛的歌,但其他人鼓譟著讓她再唱一首。她看著車外匆匆向後退去的風景,笑著搖搖頭,再也不肯開口了。
車子漸漸馳入了沿海的路段。盛夏的夕陽血紅地沉淪在凝如鏡面的海緣,霞光染映天涯海角,像一股火紅染劑落入海天交會的那片,越接近中央顏色越濃豔,至出海口邊顏色只暈染為橙紅橙紅的。隨著車子漸漸馳入那片樹林,依稀可以看見幾只潛伏的白鷺鷥,像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白花。河岸對面的那片平原上,有幾個拿著水壺的小孩在垃圾堆裡摳啊挖啊,一如當年。不管多少年過去,這裡總是不斷的生長著,在同一個地方,用同一種方式,繼承同一種命運。過了這一段河灣,北萊鎮就到了。
西裝革履的日本男人早已等候多時,但他儼然已看不出日本人的痕跡。工廠門口擺放了一個大大的海神媽祖像,像前一個大大的香爐裡面正燒著高香。海邊的人家信奉媽祖,寓意是大海養育了我們,給了我們一切。他已經被這個地方同化了。剪裁儀式已經過去了,接下來的三天三夜是我們的專場。那真是我在北萊鎮從未見過的盛舉,星光微露的時候,幾乎整個鎮子的人都湧過來了。
演出就像我料想的那樣,沒有成功。我想我最終連騾子都不是。我眼裡湧滿了淚水,步伐紊亂。因為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我看見那個男人攙著一個女人,坐在主人家的位子上。那女人全身包得嚴嚴實實,只留了一對眼睛在外面,在這炎熱的仲夏之夜異常奪目,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我的母親。他對她呵護倍加,因為她為他孕育了一個孩子。
也許她已經忘了她還有一個孩子,我想,一個嶄新的生命終會取代一個陳舊的過往,人的記性很有限,也許一年,也許四年,歷史就會被遺忘。人們記住的只是現在,是她旁邊這個年近花甲的男人,而不是房外那雙陌生的男鞋。我的塗滿油彩的臉也早已現不出昨日的輪廓,熱鬧的音樂喧囂著別人的歡樂,簡陋的舞臺演繹著別人的故事。
這是恩賜,也是救贖。這裡是起點,也是終點。舞臺下那個巧笑嫣然逗弄天倫之樂的女人,她是別人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