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外頭來,他想,把頭髮都淋溼了。
他們很快就到了桑園,到了她居住的那幢房子面前。他的住處還要再過去兩幢。
上去坐坐吧,她說。
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飄起來了,不屬於他了。太晚了,他囁嚅道,會不會影響你休息。是有點晚了,這是一個孤寂的夜晚,居民家的燈都已熄盡,天底下似乎只剩下昏黃的路燈了。
不要緊啊,她說,明天我可以睡個懶覺,醒來後就離開這裡。
啊,她明天就要走了。明天。為什麼不繼續住下去?明天我還待在那個小小的閣樓裡。
我不上去了,他說。他看見她那明亮的眼睛撲閃了一下。
那就再見啦,她朝他笑了笑,轉過身去。
再見,他說。
他看著她推著單車離去,朝那個黑乎乎的單元門洞走去。他站著不動,雙手插在口袋裡,右手摸到了那朵康乃馨。他馬上想到要把它送給眼前這位姑娘,便張開喉嚨喊,然而與此同時,他又意識到這是一朵乾癟、花瓣上佈滿黑色摺痕的康乃馨,又立即縮回了舌頭。發自他的喉嚨的響亮聲音經過變形不顧一切地衝出了他的雙唇,在空氣中轉化成為了幾個難聽的絕望的音符。
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春天的雨還在下著。
1994年5月
【短故事:1989】
大富出事了,在北京。天曉得。這麼好的日頭,這麼藍的天,可是天曉得。昨天夜裡,俺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夢見俺那爸爸正在後門的菜園裡埋他的小兒子,可俺那爸爸過世都已經有二十年啦。夢裡的俺身強力壯,正從地裡回來,還沒踏進家門,就聽見俺那姆媽在哭——可憐的姆媽,比俺那爸爸還走得早,四十年前死於難產,陪她一起去的,還有俺那沒生下來的弟弟,那一年俺還不到五歲——姆媽一邊哭一邊對俺說:“兒子啊,快點去看看,你那該殺的惡爸正在埋你的小弟。”俺連忙跑到後門的菜園裡,果然看見俺那爸爸正在吃力地揮著鋤頭,可憐的小弟,大半個身子已被埋到土裡。小弟還很小,腦袋只有俺的拳頭那麼大,頭髮又黃又稀,但是眼睛滴溜溜地轉,小手一上一下地揮舞著,像是要在地面上找一樣值得帶到陰間的東西。俺大叫著,拼命去奪爸爸手中的鋤頭,可是還沒把它奪過來,就把自己搞醒了。這時候醒來真讓人著急啊。俺沒把可憐的小弟救出來,也沒能給可憐的姆媽一點點安慰,俺在最緊要的關頭可恥地醒了。好在日頭已經上山,也沒有云層遮擋。不久俺就忘掉了夢裡帶來的不快。吃過早飯,俺背了把鋤頭去了番薯地。那是一溜四分大的山地,要爬一個小時的山嶺才能到。昨天俺也去了那裡,一直忙到天黑。今天俺得去把剩下的活幹完,要不,晚上俺會睡不安穩。當然,村裡的懶漢會說:不就是那麼幾株草嗎,它們是跟你有仇呢,還是跟你爺爺有仇?這些懶漢,俺無話可講。他們會因為懶得系褲帶而蹲上一個鐘頭的茅坑,一直蹲到兩腿發麻為止……在這麼好的日頭下面,俺們上下三代都做農民的,怎麼可以不去地裡呢?
農活也是一門很細的手藝——這話俺一般不會跟人講。講了,他們一定會反對:不就是拔幾株草嗎?不就是揮幾下鋤頭嗎?他們不曉得農活是細活。他們刨的田壟像狗啃一樣。他們要等到雜草長得比莊稼還高的時候才想到要幹活,這怎麼行啊。陽光和養分會被雜草搶走,莊稼就長不好。草一從土裡拱出來,你就得把它們拔乾淨。村裡的小後生常常對俺說:你幹活就像繡花一樣。俺曉得他們在笑話俺,所以從來不理他們。你一理他們,他們就來勁:這麼幾株雜草……何苦呢?你就算這一世都不去拔掉它們,又會怎樣呢?——對他們,俺無話可講。
不過今天這點活,俺幹起來確實輕鬆。很快俺就把地裡收拾得清清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