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坐在田埂上,開始曬日頭,這很舒服。這個季節的日頭是一年中最好的日頭。也有人認為冬天的日頭最好,俺不那樣想。冬天沒活好乾,日頭會把一個人的懶筋都曬出來,那樣不好。不像現在,有多舒服。坐著曬了一會兒,俺躺下來,睡著了。
這一覺不曉得睡了多久,直到一陣風把俺弄醒。起先,俺感覺有一雙粗糙的手在撫摩俺的脖子和臉。俺一動不動的,突然,俺伸手,一把抓向它。但是什麼也沒抓到。俺睜開兩眼,看見遠處的山坡下冒上來一個黑黑的腦袋。她一看見俺,就喊開了:
“有財叔,你還鑽在這裡啊——趕快回去,你兒子在北京出事了!”
什麼事啊,老天。俺從地上坐起來,看著她。是有金嫂。看見俺,她站在坡下不再往上走了。俺只能看見她的上半截,上下起伏得厲害:“北京電話打到鄉政府……有人捎口信進來,說你兒子住進了北京的醫院……讓你們趕快去北京……”
俺背上鋤頭,起身就走。腳被番薯藤絆了一下,還好,只是打了個趔趄,但是背脊被鋤頭鋤了一下。
“小心點,有財叔!”有金嫂喊。
俺沒事。俺兒子也不會有事的。不過就去一下醫院嘛。像俺們這種鄉下人,生下來就賤,身體不舒服一般只在家裡躺著,讓它自己好起來,可要是俺們有錢,就不會這樣啦,俺們會去樟樹灣衛生院,會舒服地躺在那裡,要是錢再多一點,俺們會去城裡的醫院。聽說城裡人也不管有病沒病,每年都要去醫院,拉些小便、大便什麼的讓醫生化驗……不過,大富為什麼要去醫院呢?天曉得。
俺沿著田埂走到大路上。有金嫂在喘氣,看見俺走近了,就轉身往回走。俺超過她。這是一條有點陡的山路,在這樣的山路上,你哪怕空著手也沒法子走快,除非你跑起來。有些人一跑起來就管不住自己,結果越跑越快,最後衝進山腳下的稻田裡。俺跑一會兒走一會兒。俺跑著的時候,從路邊的樹叢裡伸出來的枝條會冷不丁地抽俺一下。
大富去北京,俺一直不中意。北京是俺們這種人蹲的地方嗎?俺們這種人,是那個命嗎?俺那爸爸還在的時候,每年清明節都會帶俺們去給祖宗上墳。俺們總是先去看爺爺奶奶,接著去看太公太婆,再接著去看爺爺的爺爺奶奶。再接著還要去看幾位“老太公”“老太婆”,也不知道已經和俺們隔了多少代了,他們埋沒在亂石堆中,有的連一塊石頭都沒有,只是一個小小的黃土包,長著草,俺那爸爸不說,俺根本不會曉得下面還埋著一兩位祖宗,也許骨頭都早沒了。這些祖宗,沒一個例外,都生在這個山岙,死在這個山岙,最後葬在這個山岙。俺死了也是那樣。就是這個命。
十年前俺那爸爸過世了——可憐的爸爸得了肝腹水,老天保佑他在陰間天天有酒喝。輪到俺帶孩子們去上墳了。俺們拎了只大籃子,裡面裝著酒菜、清明果和自做的墳頭紙,沿著前些年俺那爸爸帶俺們走的路,給祖宗們上墳。和以前不一樣,在這條多少年頭以來一成不變的路的前面,俺又加上新的一段:俺們先去俺那爸爸的墳前,在他的墳頭澆一杯老酒,添一鋤頭新土,掛一張新剪的墳頭紙。有一段新的路可走,路邊有沒見過的野花,這些變化讓孩子們興奮:清明節本來就是有望頭的節日,現在越發有望頭了。清明節的前一夜,他們高興,睡不著覺,睜著眼睛等天亮。不過,等到大富上了高中,情況就不一樣了。他讀高一那年,清明節學校放春假,頭一天夜裡,我們照樣在埋頭準備墳頭紙,大富伏在油燈前複習功課。他說:
“爸,明天俺不去上墳了。”
“為啥不去呢?”俺問。
“俺要複習,馬上要考試了。”大富頭也沒抬。
“很快就回來的,”俺說,“清明節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公,他們會保佑你考出好成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