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士兵,見到我就點頭行禮,景弘帶兵總算軍紀嚴明。原來晉烈古奈兒發兵劫船導致城內空虛,景弘出其不易破城而入先擒王首。劫船計程車兵們聽到了自然急著回救,被裡應外合一併殲滅,有幾分圍魏救趙的意思。只是這樣一想,我難免心裡又不平衡起來。原來保船是主要的,滅番是次要的,而救我是順便的?
想著,駐足,抬眸。
就像發生過上千次的巧遇一樣。
景弘身披盔甲單手持青纓寶劍,烏黑的立紗帽兩側垂下兩條紫金線,滑軟的黑髮順披而流,甩過圍以淡紅軟甲的腰部。過於狹長而顯現內雙的狐狸眼幽黑難測也如煙火明明爍爍。
細軟的黑髮如紗,展開淡淡一層煙色。劍上一行血跡正斑駁滴落……
我不覺蹙起眉頭,輕輕啟齒:“你又殺人了。”
“那我要怎麼救你呢?”他露出一點牙齒,像在諷刺我一樣地笑了。
就是這樣,總是這樣,王景弘一出場,連空氣就都凝固沉窒了。我從腦頂到腳板的活躍細胞遭遇蘑菇雲掃射,變得心情不好,智力下退,舌頭麻痺,言之無味。
為了保證這場幕劇能精彩紛呈,我提議就此徹底封殺王景弘吧。上天卻在耳畔輕柔地回應我說你的人生與他相牽共命已經無法剪掉他而單獨保留你了……
所以我們只好表情倔強身體僵硬地繼續僵持。
我的世界裡看不到太陽緩緩沉落,看不到霧氣流動湮沒周邊風景。我就只能看到一個與我不斷僵持已有數十載的男人。括號,還是個身殘志不殘的。括號。
我走過去,接過他手裡的劍,扔在地上發出噹啷一響,然後掏出手絹擦拭他被血染紅的左手。
我說:“我不耐煩了。真的不耐煩了。”雖然其實這話我說過一千遍,我早就不耐煩了。
不就是那樣一句話嗎?
它充塞飄蕩在我的胸口。
我想要說出來,渴望說出來。
拍打的海潮,卻又遠遠地阻止了那聲音。
結果,我還是沒有辦法說出來。
船上的寶物變多了,不聽話的俘虜也增加了。陳祖義有晉烈古奈兒作陪了。那麼我呢,我又是誰的,哪裡來要到哪去的俘虜呢?
夜晚的海幽深難明,船開始返航了。
我回頭,景弘站在甲板另一側正遠遠凝望著我。好像我和早已被拋置身後的海礁一樣,也是某種遙不可及的景色。
“進了這扇門,我們就不是王總兵和鄭欽使了。”
“嗯。”
“我還是太監統領,你還是東廠督衛。”
“嗯。”
“我們會變得卑微,因為這門裡的任何一個主子都比我們高貴。”
“嗯。”
“會有令人為難的煩惱,會有不自由如牢籠的桎梏。”
“嗯。”
“也許一生也就這樣了。我們不一定有第二次出使的機會。”
“嗯。”
“那麼,你會不會後悔?”我大聲問,“你會不會後悔?”
這裡是紫禁城皇城第一道大門,朱門金鉚。遊歷歸來的鄭和景弘要去朝服面聖。洗去塵煙的面龐不知為何更顯蒼老,終於嚐到了京城的飯菜才發覺彼此的清減瘦削。北平的土地太硬,北平的柳條太稀,北平的空氣太乾太冷,使我的雙目乾澀眨動出因不適造成的點點晶瑩。
我呀,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向你如此大聲說話哦。
王景弘,我在問你,你會不會後悔。
如果你會後悔,現在,就在這裡,一起停下腳步,折轉回頭。我不害怕顛沛流離,也不害怕淪為欽犯。這一世的命是白撿來的,也許就是為了來到這裡,來到此刻,來與某個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