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三樓。我走到拐角處時,樓下的吵鬧聲聽不見了。再轉一個彎,我便看見了那扇鐵柵欄門,上面掛著一把巨大的彈子鎖。整個樓層一片寂靜。
透過鐵門,我看見裡面的走廊上還裝著一扇較小的鐵柵欄門,虛掩著,門樑上掛著一件青布長衫。
我有點忐忑不安,彷彿立在一座古老的荒廢的院門前。但是我還是敲響了那扇鐵門。
一位穿長衫的老先生從小鐵門後面閃出來,用一種疑慮的目光打量我。
“這是古舊書店嗎?”我問。
老先生點點頭,問我找誰。
“我找嚴寶善先生。”我說。
他說嚴老還沒來上班,叫我下次再來。他一說完就想轉身。
“能否把門開一下,”我趕緊喊道,雙手緊緊攥住柵欄門,“我想進去看一些舊書。”
老先生又一次回過頭來,說他們正在搞內部整理,不對外開放。
我再次懇求讓我進去,我說:“我馬上就出來。”
先生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他的面容是和善的,但是那目光彷彿從遙遠的年代裡射過來。我避開了他的目光。他拿了一把鑰匙走過來,和我面對面站著。然後他的手從柵欄裡伸出來,“咔嚓”一聲把門開啟了。
我側著身子進去,跨進那扇小鐵門。前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我看見走廊上擺著一張灰黑色的木桌,桌上擺著兩本線裝《漢書》。
老先生指著這套舊書說:“已經不全了。”
這使我想起解放前後,那些家道中落的豪門富家把家中的古籍舊書當作廢紙出售的情形,它們有的被送進了造紙廠和扇子廠,還有很小的一部分則被嚴寶善這樣的掠販家(藏書家中的一類,其餘四類是考訂家、校讎家、收藏家、鑑賞家)購走,才得以倖存下來。1953年,嚴寶善從某書肆購得一批從清咸豐同治年間蘇松太道吳煦後裔家中流出來的古籍,其中有很多太平天國戰爭時期的珍貴史料,這些史料後來被史學界稱為“吳煦案”。但其中有些也已缺失了。
老先生尾隨著我走進一間倉庫,裡面擺著一排排木架子,木架子上全是些破舊的線裝書,上面積滿了塵土,整個房間有一股濃重的舊書與灰塵的味道,使人鼻子發癢。經歷了無數歷史煙塵的這些古籍,如今靜靜地坐在這裡,與研究它們的先生們相伴,它們今後的去向又是哪裡呢?我尋找了它們這麼久,如今面對面了,然而感覺依然是那麼遙遠。
老先生一直跟著我,這使我非常不好意思。我在倉庫裡待了一會兒就出來了。我提了一些問題,但他每每都是三緘其口。
我向先生告辭。先生送我出來,我大概剛走下三級樓梯,就聽見身後傳來“咔嚓”一聲,門又被重重地鎖上了。
古舊書店倉庫底下是幼兒園,這是非常有意味的:一種是那麼年輕,另一種則是那麼古老。然而你肯定不知道哪一種的生命更為長久一些。
回來途中,我又一次經過了清泰街488號。清泰街改建以後,這裡將成為繁華都市中的黃金地段,它潛在的經濟效益將吸引許許多多具有經濟眼光的人。古舊書店回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那批古籍舊書是要貼錢的。
一切都在不斷地變。晚上我們睡覺,天明醒來發現空氣已經不一樣了。在晚清以前,古典文獻是每位學子的基礎課程,現在則成了陽春白雪,成了少數學者的研究物件。我想起了嚴寶善先生,這位上半個世紀就已成長起來的博學之士,說不定已是杭州最後一位真正的民間藏書家了。有一天,當他從那個近於封閉的圈子裡走出來,在喧鬧的街上低頭疾走的時候,又有誰能認出他,並且理解他的內心呢?當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後,當時間將他和他的那些“書友”們統統淹沒的時候,還有誰會記起他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