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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洋油燈、螢火燈之外,還有這能把人眼照痛的瓦斯燈。四個挑燈的黑大漢在“福生堂”大門前站成一個四角形,好像四根黝黑的柱子。大門內又出來幾個人,扛著捲成圓筒狀的葦蓆,咋咋呼呼地走到四個挑燈人規範出來的寶地中間,使勁兒把席扔下,然後,解開束席繩,葦蓆便自動地展開。他們弓看腰,拽著席角,快速地挪動著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腿。由於他們的腳步太快,也由於瓦斯燈光太強烈,使我們的眼睛出現重影,所以我們一致地看到,那些扯著席子跑動的人,都生看四條以上的腿,腿與腿之間,還牽拉著一些透明發亮的蛛網狀的東西,由於這些東西的纏繞,他們的奔跑就好像在蛛網上做著無奈掙扎的小甲蟲。席子鋪好後,他們直起腰來,對著觀眾亮了一個相。他們的臉上,塗抹著一道道油彩,好像一塊塊新鮮斑斕的獸皮。有的像豹子皮,有的像花鹿皮,有的像猞猁皮,有的像在廟裡偷食供果的花面獾的皮。然後他們便跑兩步退一步似的躥回福生堂大門裡去了。 在四盞瓦斯燈嗤嗤的噴氣聲中,我們靜靜地等待著,嶄新的葦蓆也在靜靜地等待。四個高舉燈竿的黑漢,變成了四塊黑色的石頭。一陣鑼響,抖擻起了我們的精神,所有的目光都射向大門裡邊,但都被那鑲著斗大福字的白色影壁牆擋住。我們等待了彷彿半輩子,司馬亭——福生堂大掌櫃、大欄鎮原鎮長、現維持會長——哭喪著臉出了場。他提著那面飽受打擊的銅鑼,彷彿極不情願地敲著鑼繞場轉了一週。然後站在席地中央,對著我們說: “各位鄉黨,大爺大娘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姊妹們,俺兄弟扒鐵橋打了勝仗,好訊息傳遍了四面八方,七大姑八大姨都來祝賀,送來了嘉獎令二十多張。為慶祝這一個特大勝利,俺兄弟請來了戲子一幫。他自己也將要粉墨登場,演一出新編戲教育鄉黨,元宵節不能忘英勇抗戰,決不讓小鬼子佔我家鄉。司馬亭是一箇中國男兒,決不再當這維持會長!鄉黨們,咱是中國人,不侍候日本人這幫狗孃養的。” 說完這段合轍押韻的話,他對著觀眾鞠了一躬,提著鑼往回跑,與正從大門裡走出來的胡琴師、橫笛手、琵琶匠撞在一起。音樂師們挾著樂器,提著板凳上場。 樂師們坐在席邊,吱吱呀呀地調絃,以橫笛手吹出的兩個音符為基準。高的往下落,低的往上擰。胡琴、琵琶、橫笛,統一在一起,編織成一根均勻的三股繩,編了一段,停下來,等候著。然後鼓手、鑼手、鈸手、鑔手,夾著傢什提著凳子出來,與樂師們對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陣。小鑼清脆單調地響了幾聲、小鼓敲出點兒,胡琴琵琶橫笛齊鳴,編織著繩子,捆綁著我們的腿讓我們不能走,捆綁著我們的魂讓我們不能想。曲調纏纏綿綿,悲悲涼涼,有時又哼哼唧唧、嘟嘟噥噥,這是啥戲?高密東北鄉的茂腔,俗稱“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亂了三綱五常;茂腔一聽,忘了親爹親孃。於是隨著節拍,觀眾的腳在抖動,觀眾的嘴唇在翕動,我們的心在顫動。我們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臨界發射的最後關頭……五、四、三、二、一聲高腔,在高腔結尾處又聲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雲天。 俺本是窈窕一嬌娘——吶——在放聲歌唱的嫋嫋餘音裡,我二姐上官招弟頭戴一朵紅絨花,身穿藍士林偏襟褂,掃腿褲子藍繡鞋,左手挎竹籃,右手提棒捶,邁著流水般的小碎步,從司馬家大門裡流出來,流到耀眼瓦斯燈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頭,亮了一個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邊的新月,目光如水灑在我們頭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塗抹得比五月的櫻桃還要紅豔。然後是寂靜,萬眼不眨眼,萬心不跳動,憋足一股勁,齊齊地喝一聲彩。接下來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圓場,腰肢柔軟如池邊春柳,腳步輕捷似麥梢蛇在麥芒上滑動。這天晚上雖無風但還是寒冷異常,我二姐卻穿著一身單衣。母親吃驚地看到,自從吃罷鰻鱺之後,二姐的身體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