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一死,家裡沒了女人,這個家才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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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說,看到那個鏡框嗎,鏡框裡的那棵乾花就是極花。類似於青海的冬蟲夏草,也就是一種蟲子,長得和青蟲一個模樣,但顏色褐色,有十六隻毛毛腿,他們叫毛拉。毛拉一到冬天就鑽進土裡休眠了,開春後,別的休眠的蟲子蛻皮為蛹,破蛹成蛾,毛拉卻身上長了草,草抽出莖四五指高,繡一個蕾苞,形狀像小兒的拳頭,先是紫顏色,開放後成了藍色,他們叫拳芽花。當青海那邊的冬蟲夏草突然成了最高檔的滋補珍品,價格飛漲,這裡的人說:咱這兒不是也有這種蟲草嗎?就有外地人來讓這裡人挖拳芽花下的蟲子,而把毛拉的十六隻毛毛腿取掉,冒充著青海的冬蟲夏草賣。但外地人太奸,青海那邊產的一棵是十二元,只給他們這裡產的每棵三元。他們就不幹了,自己挖了重起個名自己去賣,這新名就是老老爺起的。老老爺說:青海的冬天是蟲夏天長草,咱這兒的冬天是蟲夏天開花,青海人說他們是極草,咱這兒就是極花。於是縣上就有人大力宣傳推廣極花比極草更珍稀,藥用價值更高,廣告牌在縣上、鎮上豎得到處都是,尤其鎮上笸籃大的字寫著:極花之都。極花的知名度一提高,也隨之價格抬升,縣上鎮上有了專門從事極花的公司,而各村也就有了各村的收購員,收購了送到縣上鎮上,黑亮他就是他們村的收購員。
那是瘋狂了近十年的挖極花熱,這地方村子幾乎所有人都在挖,地裡的莊稼沒心思種了,但這裡的極花原本就少,周圍的坡樑上挖得到處是坑,挖完了,遠處的溝壑峁臺也挖得到處是坑,挖完了,最後就得跑很遠很遠的熊耳嶺,那裡常年雲霧繚繞,野獸出沒,極花很難挖到。後來,凡是見到還在地上爬的毛拉就捉,捉了把草根插進毛拉的頭部,曬乾了冒充,以至於連毛拉都少見了。雖然還有人去挖,繼續做著發財夢,但這個村子的絕大多數人都不幹了,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他黑亮才開始從縣上鎮上批發些日用雜貨回來再賣,賺些差價錢,以至於辦了雜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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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亮說,他爹這大半輩子心裡最苦,自小歿了爹孃,拉扯著瞎子弟弟硬撐起了這個家。十五年煎熬的是弟弟的婚事,但沒有哪個女人肯嫁給瞎子。聽說王村有個石匠的女兒是傻子,吃飯不知飢飽,睡覺不知顛倒,他爹為了讓石匠把女兒能許給瞎子,給人家當徒弟。傻子到底還是沒嫁給瞎子,他爹卻學會了石匠活。四十五歲後,又煎熬兒子的婚事,四處託媒,託媒時就先給人家買媒鞋,那些年,他爹的懷裡總揣著一雙新膠鞋。自他娘死後,他一天一天都長著歲數,他爹急得快要瘋了,見人就說:給黑亮伴個女人啊,只要一揭尾巴是個母的都行!他爹怕兒子像弟弟一樣,那黑家的脈根就斷了。
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藝,村裡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門擋,砸餈粑的臼窩,餵豬餵驢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頭,在他爹手裡就如同麵糰,想要它是個啥,它就是個啥。這些年來,村裡的人口越來越少,而光棍卻越來越多,先是張耙子來讓他爹做一個石頭女人,說是放在他家門口了,出門進門就不覺得孤單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來,劉全喜和立春、臘八兄弟倆也讓做石頭女人,他爹全是免費做了。至後,他爹一有空就做石頭女人,做好一個放到這個村道口,再做好一個放到那個村道口,村裡已經有了幾十個石頭女人了。有了石頭女人,立春和劉全喜還真的有了媳婦,王保宗也有了媳婦,雖然王保宗的媳婦是個癱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畢竟是有了媳婦,而且還生了個兒子。那些還沒有媳婦的光棍,就給村裡的石頭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認定是誰誰誰的媳婦了,誰誰誰就常去用手撫摸,撫摸得石頭女人的臉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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