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異常沈默,一路上只是呆坐出神,直到飛機降落,才勉強露出微笑。
但她的確是個聰明的姑娘。在我只字未提的情況下,居然幾乎立刻就看懂了我家那攤子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
她也格外乖巧而機靈,在我爸那家人面前不卑不亢,可又從不冷場,動不動拿現學的中文擺些可愛的烏龍,逗得所有長輩開懷大笑──況且她那長相也絕對討人喜歡。
中國人就是這樣,再不成器的娃,只要帶個趁頭的姑娘回家,立馬身價百倍,人人刮目相看。更何況娜塔莉是頭如假包換的“大洋馬”,更何況我立刻就要拿到外國名牌大學的碩士學位。
再進一步,到後來,因為帶回了娜塔莉,在某些不甚親近的親戚眼裡,連我那令人尷尬的“前性向”也都變了含義:非但不丟人,反更說明了我是個男女通吃、路路玩得轉的、“男人中的男人”!
一切榮光從天而降。同父異母弟弟的百日宴,我與娜塔莉反客為主,成了真正的主角。自我爸媽離婚以來,這是第一次我能挺直腰板站在人前,我興奮得像打了雞血。要我形容,只有四個字:揚眉吐氣。
所以那時對我來說,娜塔莉已迅速脫離了酒後亂性胡搞上的“女朋友”這一角色。誠然我對她毫無一絲性衝動,但她是我的護身符外加萬能漂白劑。她讓我路路暢通不再是異類,我像膜拜聖母一樣尊敬她,對她我有一百億個滿意。
我爸對娜塔莉顯然也是滿意的,他跟我雖仍不怎麼說話,但臨走塞了只鑽戒過來,要我“趁早把正事辦了”──從我記事起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和顏悅色。
而我媽則是最寬慰幸福的那一個。臨上飛機,她偷偷把我拉過去,從領子里拉出塊綠油油的翡翠:“你看,這個東西,十九萬港幣,媽媽半輩子的積蓄都在裡面了。娜塔莉很好,媽媽很滿意,你快跟她結婚,到時我把這玉送娜塔莉──給她我不可惜。”
我看著我媽,心裡滿是柔軟而酸楚的情緒,只能笑著逗她:“喲,這麼綠,塑膠的吧?”
“呸,”我媽捶我,又一把把地捋我額前不聽話的亂髮,眼裡滿是淚,人卻笑著的:“童童你長大了,總算懂事了,媽媽實在太高興……你跟娜塔莉快生孩子,媽媽給你們帶。”
……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我沒法接話。那時我還未滿二十二,可我媽已經在等著我的下一代了。我知道只有拿“孩子”這樣東西作保證,她才能相信我是真的幡然醒悟、不再“墮落”去跟男人鬼混。
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明天:我會面無表情地跟娜塔莉結婚生子,之後她戴著我媽的翠玉牽著混血兒子光耀我家門楣,而我想著男人的裸體輾轉反側徹夜無眠。
可看著老媽的淚眼與微笑,身為人子,你能說一個“不”字麼?
我給我媽看了那隻大如冰糖的鑽戒,還跟她嚴肅保證:回了德國,腳跟一沾地面就向娜塔莉求婚。
我媽笑得極其欣慰,過了安檢還在那一邊比比劃劃,要我求了婚立刻打電話回家報喜。
我咬著牙一一應承,等上了飛機才開始心亂如麻。
不知為何,我其實並沒特別想要去為某個同性床伴多考慮,然而給了我媽承諾之後,只要一閉上眼就開始看到維倫的面孔。
他拿那種洞悉分毫的笑容對著我,藍眼珠藏在長睫毛之後……其實不光是在一起的那三天,這段時日每次電話、每封email、他說過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他每個動作……甚至身上那股淡淡的松木香都彷彿仍在我鼻腔之中。
一瞬間我幾乎要發狂。不光是維倫,過去我睡過的、睡過我的、有過一炮之緣的、擦雞而過的近百個男人洶湧澎湃地從記憶裡湧現出來,排山倒海。
我險些尖叫出聲來──然而我做不到,我根本沒這個勇氣當眾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