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是什麼呢?雖然這麼說不大恰當,但是的確隱隱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這麼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把沈冽當做學生去照顧,去栽培,一點點接近他,鼓勵他畫畫,解開他的心結。現在沈冽卻忽然告訴我他壓根兒連我的學生都不是,我倆徹頭徹尾的陌生人!這種感覺讓我很憋屈。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是養了十幾年的孩子,去做了個親子鑑定,到頭來卻發現辛辛苦苦養的孩子原來是別人家的!
我腦海中另一個感覺便是,沈冽的家境和學歷與他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太不般配。沈冽執筆繪畫的時候,清雅矜貴得像個貴族少年,舉手投足皆是滿滿的藝術感,怎麼可能是個出身貧民窟僅有初中學歷的傢伙呢?
“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已經全部告訴你了。”不等我釐清思路,沈冽快刀斬亂麻地向我發出了最後一道通牒,“我現在想要問問你,這樣一個我,你是否還願意去接受?”說完,他屏住呼吸等著我的回答。
我靜靜地看著他,內心卻遠不像我的表情那樣平靜。
沈冽問我的這句,也正是我想要問自己的:這樣一個沈冽,我是否還願意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培養他?我是否還能在藝術道路上,繼續不懈地陪他一路走到底?
看著此刻的沈冽,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蚌一樣的少年。他慎之又慎地,將那最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他獨自一個人,面對陽光和空氣,面對海水和岩石,面對深刻的孤寂和寂寥時才會有的坦誠。白色的蚌肉緊張而不安地蠕動,泛著珍珠母質光澤的蚌殼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神經都被緊緊牽起,只等著那最後一聲命運的審判。
我從沈冽眼中讀出了焦灼的意味,彷彿蚌肉被架在太陽底下翻來覆去地灼燒,但他卻完美地抑制住了內心的焦灼。
好不容易袒露一次的心跡,將蚌肉露出來的打算,就已經做好被啄傷的準備。
見我半晌不說話,沈冽眼神倏地暗淡了下來,“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不知道這少年自作聰明地想什麼了,只是想看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麼。
沈冽從櫥櫃上摸出一本書遞給我,正是我不久之前送給他的那本《太陽之子》。
我翻開這本書一看,這上面儼然有不少認真讀過的痕跡。他用炭筆在上面小心地做了註釋,並且將其中的一些句子劃了出來。我從頭到尾草草翻了一遍,視線落在其中一句加了粗線的話上:“在虛度了這許多歲月之後,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能力!我準備做個藝術家。我一定要成為一個藝術家。我必須得做。我之所以在別的工作上一再失敗,其原因就在於我天生就不適合幹那些事。現在我可找到了這件永遠不會失敗的工作。”
梵高對藝術那近乎癲狂般的熱情沒人能理解,熱愛這種事,本就沒法用理智去估量。
我將《太陽之子》闔上,手輕輕地摩挲著書頁,不動聲色地問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之前說過要培養我的話,我權當沒有聽過。這本書還你,我借你的錢也會慢慢還你,總之不會再欠你什麼,你放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和我劃清界限了。
我盯著他的眼神看,想知道他這是一時賭氣的話,還是真的將我之前對他的照顧都一筆抹煞了:“好好,說得好,是不是還要在這裡劃上一條三八線,你我就此不要越界?”
沈冽抬起眼眸,疑惑地看著我。
那瞳孔熠熠如寒星,唯有那淺淺浮動的閃爍目光,才能讓人窺見他心底的情緒。他將所有的失望和受傷掩藏了起來,佯裝出滿不在乎的神色,自以為演技超絕的傢伙,卻連自己都騙不過。
“沈冽,”我喊他一聲,招了招手讓他站到我的跟前,“你是沈冽沒錯吧?你畫畫很好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