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我第一次如此想念曾經的皇位。在蘭璧受盡折磨的屍體面前,曾誓言要好好保護她的我,無能的我,唯一能做的卻只有伏首痛哭。如果我還在那個位子上,執掌生殺大權,我與蘭璧的屈辱全都不會發生。養精蓄銳,韜光養晦,利用一切可及之事,並將一切不可及變為可及,直到奪回皇位,殺盡仇敵。若是英明神武的父皇,這會是他的選擇。可惜,我不是父皇。他說得沒錯,我沒有帝王之才,我沒有耐心,沒有壯志,只能選擇卑劣的利用。我曾經最不屑於為的事,身為八尺鬚眉利用弱質女子,如今卻被我以十倍於前的痛苦施加於同一個女子身上,很諷刺,是不是?可司命之神對這樣的滑稽似乎還不滿意,所以,他又讓我愛上了她。
她一定撐不了很久。將雲靜獨自留在汝南的客棧裡時,我這樣想。賣身抵債,流落花街,慘遭欺凌,身死異鄉,亂世中,身無分文的異鄉孤女,大概會是這種結局。既然下不了殺手,這樣退而求其次似乎也不錯。
為什麼會失敗?為什麼要長久逗留在客棧附近不肯離開?看著她痴痴地倚門張望,被飛濺的雨水沾溼衣裙,為什麼,會那麼心疼?我白白蹉跎了幾個時辰。當我終於迫著自己邁開步子轉身時,玄明的追兵已迎面而來。
原本,我是想渡河往南投奔景文,借兵重振帝業的。看來,我確然不是帝王之材。
他一定知道我在看著。所以當雲靜被眾人欺辱時,沒有立即出手相救。他想讓我明白,自己一手造成的後果。他深諳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把戲,不得不說,在這些事上,他的確比我有天分。於是我被押解著站在遠處的簷下,看著她與掌櫃爭執,動手,被毆打,到後來,放棄抵抗。她一定意識到了,自己又一次被心愛的男子利用,然後拋棄。
我忽然掙開押解奔進雨裡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我在以為她當真快死去的那一瞬,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想讓她死。才知道,我根本報不了仇。
衛兵很快就攔住了我,重新禁錮。他終於出言喝止,她傷不至死。太好了,我想。
她傷痕累累地轉身尋我,我卻沒敢看她。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她受傷的唇角,質詢的話語,還是,她僅有關切的單純眼神。我聽到她在馬車後追趕,她的哭喊,說會救我,說會等我。我感到一滴淚懦弱地滑落,握緊了雙拳不讓自己探出頭去求她原諒。如果可以,就這樣忘了我吧,或者,就這樣記得我,一個卑劣的負心人,一個不擇手段的陰謀者。
就此,我無可救藥地同時負了兩個女子。
我在最好的華年裡,遇見了蘭璧;卻在最壞的歲月裡,遇見劉雲靜。我不想承認,因為有她,那些“最壞”,彷彿沒有那麼壞了。她像永夜的墨色裡乍然裂開的一道光,霸道地映照下來,令獨孤落難的旅人在無邊暗色裡忘掉自己窘迫的處境,忍不住伸出手去。
從什麼時候起,我開始意識到,對蘭璧一生珍之愛之如唯一的諾言,也許守不住了。在永石郡外的雍河邊,白駒似箭自軍中掠過,她急切地飛身奔來,一身髒汙的白碧衣裙曳起風塵僕僕,眼中卻是一片動人的流光四溢。她狠狠地抱緊我,幾乎讓我喘不過氣。那一刻微妙的沉重,讓我想起出徵前自己說的,要與她和離。我是對的,關於和離。為了她,更為了我自己。為了避免再似方才,竟然也想要緊緊回抱她。為了避免出征前夜她溫暖的身軀覆著我,失魂落魄地吻我時,竟有一瞬想要回應她。我很清楚她沒有把我錯認為玄明,她喊的是我,吻的是我,流的淚亦是因為我。這樣下去太危險,我想,要快些找到蘭璧。
我時常懷念她的那些樣子。歪解經言時的得意洋洋,厚顏地自稱一家之言;引綸垂釣時的全神貫注,恍若天地間除去池中魚再無其它;看書讀史時的慵懶隨意,時時呵欠連天,轉瞬間癱倒在案;雲林館盈盈綠意的山石斜道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