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也許在想,這女人一定是瘋了。半晌,他牽了牽我的手,等我低頭看去,掏出一個糖餑餑遞進我手裡。“別哭了,你家沒死,它不是就在那裡嗎?”他蹦跳地走開,無心的話語還回蕩在空氣裡。“別哭了,你家沒死,他不是就在那裡嗎?”
以後我每日都會去豫章王府,在那扇紅漆斑駁的大門前靜靜地站上半日。門背後有什麼,是否真如司馬熾所說的奇石假山疊嶂成趣,我從來不知道。但我們就在那裡,在另一段遙不可知的時光裡,如當時的雲林館,明月高樓,流光徘徊,花枝在畔,琴瑟相和。
我遵守了與他的約定,替他去看豫章的山水和姑娘。這個他緬懷了半生再不曾回來的地方,處處沾染他的氣息痕跡,又好似他從不曾離開過。我替你去看,我想,你經歷過的和未及經歷的,這世間的繁華荒涼。我會讓你活下去,長長久久。
嘉平五年孟夏,宮裡的侍者帶來玄明的旨意。旨意只有一句話,兩年時間已過。我平靜地收拾行囊,隨來人回宮。路上,又有一列宮人八百里加急傳話,說左皇后娘娘病危,想見貴人最後一面。只是,日夜兼程之後,我沒有趕上見姑姑的最後一面。含風殿冰冷戴孝,小侄兒懵然無知地站在棺槨旁,我看著姑姑蒼白灰敗的臉,絲毫不見當年二樓軒窗邊燦笑的她。已經太久了,她對著我喊,“雲靜,我這有舅父捎來的時新果子,你吃嗎?”這樣也好,我靜默地說,在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該對你說什麼,說“你心愛的男子殺了我心愛的男子”,還是“我早已原諒你,只是無法面對你”?現在,倒是什麼都不必說了。
復入皇城後,我避居詁訓宮。史書上有載,“帝大赦,復以會稽國夫人為貴人。”按宮裡史家的看法,我為漢趙立下了以身飼敵的功勞,並於功成身就之後,得了個圓滿的結局。以此可彰他們漢趙武帝不但雄才偉略,而且懷仁雅量,是個豁達大度的君王。我只一味保持緘默,在清陋的宮室裡深居簡出。從此,這裡便是我一生的囚籠。
阿錦最終在我走的那一年八月等到了嚴守。他們在雲林館留守兩年,想等我回來後,與我道別。然而車馬從雲林館前經過時,我沒有停留。只是在回宮之後,讓人捎去盤纏書信,作為主僕一場的紀念,願他們白首共老一世順意。宮僕回稟說,他們二人恭謹跪地,往皇城方向謝了恩典,即日便收拾行囊,回了嚴守老家昌邑。
我站在詁訓宮一處荒草遍生的竹籬下,讀著阿錦一字一字顯然是艱難寫就的回信,末尾歪歪扭扭寫著“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隨信附著一個錦囊,裡頭,有一面小巧的銅鏡。阿錦說,這是他的遺物。
我端詳著這熟悉的制式,想起在哪裡見過這面鏡子。在汝南販賣晉宮舊物的攤子邊上,他臉色驟變,想是真見到了什麼舊物。原來如此。“見日之光,長毋相忘”,確是定情的好物。鏡面上,有手書的墨跡,他的筆跡。“此生無措,負卿一世紅顏。願卜來世,生同衾,死同穴。”
一滴淚模糊了墨跡,我抬頭,看竹籬旁的紫陽花在日光下迎風輕顫。我微皺了皺眉,喚來人將那些花連根除了。
很多年後有人問我,他的那句話,到底是對誰說的,我,或是蘭璧?我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然後又補道,“有時我會想,不知,他自己是否知道。”
我又一次見到他,是在回宮的次年。皇城西面的水肆邊,他清洗酒具的背影落寞清肅,恰如當年。我被沉沉地釘在原地,無法抑制淚水滴滴落地。他的動作笨拙,杯盞酒爵頻繁自他纖長的手指間滑落,狼狽地濺起髒水,不消一刻,他的頭髮衣衫已被沾得透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