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赤是西結古草原的送鬼人。送鬼人是祖祖輩輩繼承下來的。每年藏曆正月十五,西結古寺都要舉辦一次驅鬼法會,喇嘛們騎著快馬,念著猛咒,在西結古草原上到處奔走,把為害各處的鬼都驅趕到西結古寺最高處密宗札倉明王殿後面山坡上的降閻魔洞裡,在住持活佛的帶領下,吹著十四把黃銅號角,敲著十四面雅布尤姆鼓,唸誦著《僅用一擊就能殺死妖魔經》以及各個密法本尊如雷貫耳的法號,在鐵棒喇嘛聲色俱厲的恐嚇聲裡,把鬼一個個裝進黑疫病口袋、紅死亡口袋和白殃禍口袋,然後交由送鬼人揹著這三個口袋去党項大雪山請求山神處理。山神有時會埋葬它們,有時會燒化它們,有時又會撕碎它們。党項大雪山,妖魔鬼怪的死亡之地,是吉祥的冰嶺,也是恐怖的峰巒。
送鬼人達赤既然每年都要揹著三個裝鬼口袋穿過草原,走向雪山,他渾身就一定沾滿了鬼氣,連每一根頭髮都可能是病死殃禍的象徵。人們不敢接近他,帶著沉重深刻的恐懼躲避著他,同時又會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他是乞討為生的,無論是頭人、僧人還是牧民,只要面對他伸出來的手,就都會把最好的食物施捨給他,希望他趕緊離開,不要把毀人的鬼魂留給自己。但事實上他是很少討要食物的,頭人們為了驅散他那輻射而瀰漫的邪祟鬼汙之氣,每年都會給他許多財產,屬於他自己的牛羊是成群結隊的,足夠他吃喝的了。他不愁吃,不愁穿,最愁就是沒有女人喜歡他。所以當一個性情陰鬱,急於為死去的兩個丈夫報仇的女人走向他的時候,他突然就激動萬分,當著這個女人的面,無比虔誠地向八仇凶神的班達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閻羅敵發了毒誓:要是他不能為女人的前兩個丈夫報仇,他此生之後的無數次輪迴都只能是個餓癆鬼、疫死鬼和病殃鬼,還要受到尸陀林主的無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來。儘管這女人只跟了他兩年就死了,但面對女人的誓言沒有死。為了這不死的誓言,他離開西結古,把家安在了党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
盟誓者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他千挑萬選,在牧人們的數百藏獒裡,尋覓到了一隻出生才兩個月的屬於喜馬拉雅獒種的遺傳正統的党項藏獒。他給它起了個傲厲神主忿怒王的名字——飲血王党項羅剎。它渾身漆黑明亮,四腿就像四根正在獵獵燃燒的火杵,胸毛也是紅紅火火的,象徵了它燃燒的激情和怒火。但那時候它一點發怒的心思也沒有,當藏曆年正月初一的這天送鬼人達赤揪著它的脊毛離開它的主人時,它只是用呼呼的喘氣聲對第一次感覺到的難受表示了一下奇怪:怎麼回事兒,活在世上居然還有不舒服。送鬼人達赤一直揪著它,而且是甩來甩去地揪著它,它越來越難受,更加大聲地呼呼喘著氣,希望這個人就像它的主人那樣把它抱在懷裡,或者把它趕快送回到主人身邊去。它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主人因為害怕沾上鬼氣已經把它送給這個人了。主人說:“你怎麼天天來我家帳房門口轉悠?你看上什麼了你趕緊拿走,祈求你千萬不要再來了。”話音未落,送鬼人達赤一把揪起了它。它那個時候正在主人身邊玩耍,阿媽和阿爸——兩隻體大毛厚、威風無比的党項藏獒放牧去了,它只能跟著主人玩耍。
它被送鬼人達赤帶到了他家裡,那是一個沒有窗戶只有門的石頭房子,門一關裡面就漆黑一團了,點亮了酥油燈它才看到四壁全是鬼影,所有的鬼影都被一隻柴手捏拿著,那是大哭女神的手,是伏命魔頭的手,是一擊屠夫的手,是金眼暴狗的手。這些抓鬼的手牢牢地捏拿著鬼影,讓鬼影的面孔更加猙獰可怖了。它驚怕地叫了一聲,蜷縮到石牆的一角,好長時間沒有睜開眼睛。等它睜開眼睛的時候,酥油燈滅了,送鬼人達赤已經離去,木門是關死了的,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露著外面的陽光。它想出去,想回到主人的身邊去。但它不是空氣,不能飄過門的縫隙。它窮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