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騎在馬上,一群七個衣袍襤褸的藏族孩子和一隻威風凜凜的黃色藏狗跟在後面。孩子們用赤腳踢踏著鬆軟的草地,走得十分來勁。
父親始終認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這七個孩子和那隻大黃狗有了聯絡。花生是離開西寧時老金給他的。老金是報社記者部的主任,他女兒從河南老家帶來了一大包花生,他就恨不得全部讓父親拿走。老金說:“這是專門帶給你的,咱們是老鄉,你就不要客氣。”父親當然不會全部拿走,只在乾糧袋裡裝了一些,一路走一路吃,等到青果阿媽草原時,就只剩下最後一點了。草原上的七個孩子和一隻名叫岡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親的最後一點花生,然後就跟在父親後面,一直跟到了西結古。
西結古是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標誌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頭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處漂移的帳房。寺院和碉房之間,到處都是高塔一樣的嘛呢堆,經杆林立,經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經文的風馬旗和彩繪著佛像的幡布獵獵飄舞。
父親到達西結古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拉長了地上的陰影,依著山勢錯落高低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傾斜的。山腳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扎著一些黑色的牛毛帳房和白色的布帳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幟花邊一樣裝飾在帳房的四周。炊煙從房頂升上去,風一吹就和雲彩纏繞在了一起。雲很低很低,幾乎蹭著林木森然的山坡。
彷彿是雲彩發出的聲音,狗叫著,越來越多的狗叫著。草浪起伏的山腳下,一片刷刷刷的聲音。衝破雲層的狗影朝著父親狂奔而來。父親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勒馬停下。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幾乎不是狗,是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
父親後來才知道他見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時候草原上的藏獒絕對是正宗的,有兩個原因使這種以兇猛和智慧著稱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犬保持了種的純粹:一是藏獒的發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會把交配時間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發情期內,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見獒就躲的,因為它們經不起藏獒的重壓,就好比母羊經不起公牛的重壓一樣。二是藏獒孤獨傲慢的天性使它們幾乎斷絕了和別的狗種保持更親密關係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鄰居,卻不可以是愛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換伴侶,除非伴侶死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死掉伴侶的公獒會因情慾的驅使在藏獒之外尋求洩慾的物件,但是如前所說,那些承受不起重壓的母狗會遠遠躲開,一旦躲不開,也是一壓就趴下,根本就無法實現那種天然鉚合的生殖碰撞。還有一些更加優秀的藏獒,即使伴侶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燒洪水般洶湧的情慾,也不會降低追求的標準。它們是狗群中尊嚴的象徵,是高貴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風範如此。
父親驚恐地掉轉馬頭,打馬就跑。
一個光著脊樑赤著腳的孩子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拽住了父親的棗紅馬。棗紅馬驚得朝後一仰,差點把父親撂下來。孩子懸起身子穩住了馬,長長地吆喝了一聲,便把所有狂奔過來的藏狗堵擋在了五步之外。
狗群騷動著,卻沒有撲向父親。父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光脊樑的孩子牽著父親的馬朝前走去。狗群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敵意的眼光始終盯著父親。父親能用脊背感覺到這種眼光的威脅,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顫著。
光脊樑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座白牆上糊滿了黑牛糞的碉房前。碉房是兩層的,下面是敞開的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樑翻著眼皮朝上指了指。
父親感謝地拍拍光脊樑的肩膀。光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