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幹部子弟同學揚言要“揍他”。“文革”初起時,“保衛毛主席”是春秋曲筆,既然需要“保衛”,必然有人“反對”——但不說是誰。於是四出尋找反對者,然後群起而攻之。出窩黃蜂的第一群就是青年學生,是“文革”前就有了準備的緣故。
一九###至一九六五年,北京大學附中學生宮小吉在《中學生》雜誌上以《五分的秘訣》為題發表文章,指出:得到五分的作文多不過討時尚的歡喜,故毫不足取。有頭腦的學生不必拘泥於成績,三分、四分足矣。餘下的時間作多方面的發展,這篇文字在毛澤東親筆批示之後流傳甚廣,毛澤東說:“此人厲害”。
宮文確是好文章。但毛澤東在一九###年著名的春節講話中早已得出了這樣的判斷:明朝搞得好的,只有明太祖、明成祖兩個皇帝。一個不識字,一個識字不多。以後到了嘉靖知識分子當權,反而不行了……梁武帝、李後主文化多亡了國。可見書讀多了要害死人。在列舉了古今中外一長串教育程度較低的名人例證之後,他得出了“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的結論。這些言論,作為打爛整個教育制度的訊號,已經被一些年齡稍大的學生接收到了。
像宮小吉這樣的人物在一九五七年的中國是難免被禍的。在我後來的母校北京電影學院,就曾有人僅僅因為抱怨公共食堂每天吃蘿蔔和豆子而被宣佈為“右派”,其年十七歲,此後二十多年顛沛流離,可見壓抑之烈。更不用說議論黨的教育路線了。毛澤東對宮文的讚揚,說明風向已變。但在當時,公開反叛尚早。天性思動的青年學生,在長期壓抑之下,形象地說,猶如藏於深巖的炸藥。一九六五至一九六六年,導火索已經非常接近終點了。
我還清楚地記得一九六六年春天的一次報告會。一千八百名學生坐在大操場上鴉雀無聲。報告人是一位曾在朝鮮戰爭中被美軍俘虜過的軍人。雖說時間已過去十年,當他講到在戰俘營中怎樣被兩塊帶電的鐵板夾住身體時,昏了過去。操場上響徹了憤恨的呼喊和口號聲,連一向持重的高三學生都激動得發抖,在隨後的討論會上,我們都發誓要在未來戰爭中向美帝國主義復仇。這是我體驗過的最強烈的仇恨經驗。
《我的青春回憶錄》第二章 降臨(5)
一九###年,北京的一位小姑娘在以《母親》為題的試卷前慌亂失措。她的母親是被宣佈為階級敵人的地主。最後,她把黨現成地比作母親,頌揚它的光輝和溫暖,又表達了對生母的仇恨,因而得到表揚。其文被作為範文,傳誦一時。
作為思想教育的一部分,我們從小就被告知,愛是有階級性的,階級,是區分愛與仇的最終界限。血族親愛關係也毫不例外。愛領袖,愛黨,愛自己人。但是,在階級社會中,“自己人”是一個變數,所以,昨愛今仇的事常常發生,唯一不變的是對領袖的愛。既然愛是暫時的、區域性的、特定的、非普遍的,那麼恨就是長期的、全面的、普遍的。愛是毒藥,愛情是墮落,人性是虛偽。仇恨代表正義、崇高和安全感。在一個人口眾多而格外擁擠的國度裡,以仇恨作為火炬而加以傳遞,其結果就不難設想。在孩子們中間也是如此。我親眼看見兩個同學因發生爭執而就要動武的當口,其中一個大喊:你這是階級報復!而另一個立刻洩了勁。這句咒語般靈驗的話出自一位將軍兒子之口,而另一位的父親則是個非黨的教授。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一柄錘鍊了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