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貼在牆上閉著眼。後來睜開眼,槍口移開了。我這才知道他是嚇唬我。我開始看爸爸,後來見拉上臺子一個長頭髮的中年人,就光看他了。那個人留了長分頭,穿了雪白的制服襯衫,鄉下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後來才知道他是一個地主的大少爺,在外面讀洋書,回來有事情,村裡人就把他逮住了──他父親跑了,正好讓他頂上。一個一個到臺上哭訴,都是哭訴他父親的。一個老婆婆穿了破衣爛衫,哭過了,一抹眼淚,突然從懷裡摸出一把錐子,向著大少爺就扎過去。臺上的幹部和民兵架住了她。又有人哭訴,完了再接上。半上午的時候,一夥人擁上臺子,每人拿一根顫顫的藤條。他們用藤條抽打他,我親眼見藤條在白襯衫上留下血印,一道一道。後來白襯衫變成紅的了。他慘叫著,我聽不清,可我看見他疼得擰動……後來他死了。我回了家,嚇得再不敢去看開會了。見素,你不知道,我現在還清清楚楚看見那紅條條,印在白襯衫上。那時候我剛六七歲,離現在快有四十年了……接上去不斷聽到這樣的議論:老隋家算不算開明士紳?民兵老在我們老宅裡轉悠。全家都在心裡嘀咕:算不算?算不算?全家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的。不知怎麼我有個預感,我想早晚會不算的。見素!就在四七年的夏天晚一點,鎮上發生了那些事情……我想一想都害怕,我一次也沒有說過……也許這誰也不信──幸虧有年長的人作證──鎮史上也記下來了……那年夏天……”
抱朴仰靠在牆壁上,嘴唇有些發紫。他的兩臂抖著,這時候伸手去抱見素的胳膊。見素叫著他:“哥哥,你說吧,你說下去。”抱朴點點頭,眼睛望了望四周,又點點頭:“我說……我今夜一開始就告訴過你,我什麼都要講給你聽……”
見素把胳膊從抱朴懷中抽出,坐到炕角上去。他看到哥哥也縮到炕角了,黑影裡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夏天晚一點的時候,還鄉團回到鎮上了。好多人聞風就跑開了,跑到河西或者更遠的地方。趙多多跑了,四爺爺趙炳也跑了。村指導員、上邊來的幹部,都跑了。鎮上有些人沒有跑,有些人跑到半路又給截回來了。還鄉團裡有鎮上逃出去的,更多的是鎮外的人。他們由鎮上人領路,挨家認東西、找人。後來四十多個男女老少給驅趕到老廟舊址上,我也在裡邊。還鄉團的人罵著窮鬼,點了一堆大火,扔進火裡一個人。那個人開始跪下來哀求,還是給扔進去。他爬出來,渾身是灰,頭髮焦了,又給扔進去。四十多個人嚇呆了一半兒,嚇哭了一半兒,不少人跪下求饒。我聞到了火裡的氣味,這一輩子也忘不掉。我常常想起那股味兒,有時走在路上,不知怎麼就聞到了那股味兒。這當然是錯覺……那個人燒死了。是個小夥子,只當過幾天民兵。他死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不關我事呀,老天爺爺!我不知道……』剩下的四十多個人裡,有個小孩子想跑,背槍的人就踢倒了他,讓他仰面朝天,用腳跺他的肚子,說:『你跑!你跑!』小孩子喊也沒有來得及喊,嘴裡流著血就死了。為了防止逃跑,他們找到一根鐵絲,穿進人們的鎖子骨裡。鐵絲帶著血,從這人皮下拖出又插進那人的皮下!他們用刀捅、撬,老太太小孩全串到一起。臨到我了,一個人用血乎乎的手按住我的頭,要用刀子撬我的骨頭。有個人喊:『他是老隋家的大少爺,不能穿到一串上!』也就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