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有時正說著,有人大聲對應一句,我又變得吞吞吐吐了;我不敢走到人多的熱鬧地方去,不敢大聲說話。鎮上出了什麼事,追查起來,我老覺得是我做的。我走路沒有聲音,就怕有人看見說:『看哪,他在走路!』其實誰不走路?我寧可走小路、走牆邊、穿過野地,躲避著別人。我還暗地裡觀察過,鎮子上有這種病的人絕不止我一個。老隋家的人偏多偏重,像含章,我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聽見她放聲地笑了。我好幾次試著自己根治自己的病,有一次深夜跑到河灘上,在黑影裡哈哈大笑──四周發出迴響,真痛快!我高聲地笑,病根太深了。這大概要從頭治。不過我有信心治好,我會里裡外外強壯起來,我的信心一天天大起來。”
“你最好能變得膽子大起來!”見素看著激動的哥哥,又問:“我有沒有這種病?這是『怯病』。這種病到底是怎麼得的?郭運也治不好嗎?”
抱朴點點頭:“是『怯病』。郭運當然治不好。你如果留心看一看,你會發現鎮子以外的人膽子大得多。你沒有這個病,可你有另一種病。你的病我眼下還起不出名來,可我敢肯定你有病。咱們都是病人,老隋家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病。我幾十年都在設法戰勝它,默默地咬住牙抵擋著。它和我婚姻的不幸連在了一塊兒。小葵讓我又愛又怯,說起來也許沒人信。我整夜整夜地想她,想她的眼,嘴,想她的眼睫毛,想她身上的熱氣。我到現在也沒發現還有比小葵好看的女人。她的性情是天底下最好的,就那麼屈在男人懷裡,一聲不吭,高興了頂多哭一哭。我想她呀,我懷疑世上還有誰會像我這樣思念一個女人。可是到時候我又怕她。我不知道我想她對不對,該不該,她是誰、是什麼!我往前一步,往後一步,幾十年也走不出老磨屋。我這個毛病禍害著我,我咬著牙關,我讓自己挺住。我會強壯起來……你問我這毛病是怎麼得下的?我也一次次地問、問,問個不停。可我不敢回答。今天我倒要告訴你,見素!你聽著,我要從頭想一想。我要在今夜把什麼都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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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 船張 煒 著
第十七章
“我知道病根已經扎得很深很深了。我被病折磨著,又不敢仔細探究這種病。我大你九歲,也許你沒生下來我就開始得病了。我跟你說過,我剛剛記事父親就整天算帳,累得臉色焦黃。他從來不跟我笑,他沒有時間笑了。媽媽在我眼裡很陌生,後來才好了一點。再後來就是她的父親──就是你的外祖父死在青島,媽媽得知了訊息哭得沒有氣了。那一天我嚇壞了,那情景我現在還能想得起來。再後來,也就是父親交出了粉絲廠,他變得輕鬆愉快了。可就是那一天母親敲折了自己的手指骨節,血通紅通紅灑在了飯桌上。血當然馬上就擦乾淨了,可是吃飯時,我老覺得血汪在桌上,我去夾菜,它就流起來。父親去世以後,我就一個人作主,偷偷把飯桌劈了生了爐子。母親知道了就發起火來,她不捨得這張紅醬漆桌子。那時我覺得她什麼都不捨得。她這性子到了後來,也就註定了要那樣……那樣死去……”抱朴說到這裡突然口吃起來,並迅速地瞥了見素一眼。見素正死死地盯住他,這會兒打斷他問:
“怎麼死的?你說下去!”
抱朴徐徐地吐氣,說:“這些你都有知道。你知道她後來是自殺了,吃了毒藥……”抱朴的臉上有了汗珠。
見素冷笑著……抱朴說下去:“那時候我剛剛四五歲。到了六七歲上,鎮子上就天天開大會了。老廟舊址上人山人海,貼近場子的牆頭上、屋頂上都臥了民兵,架了槍。鎮子內外的地主都拉到場子上鬥,到後來哪天都死人。有一天爸爸也去開會,不過不是站在臺上,是站在臺下靠前邊一點。我被媽媽打發出來看爸爸,看不見,就爬到一個牆頭上。有個民兵用槍向我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