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完成啦!熬了不少夜啦……”
“真夠孩子辛苦的,!”她披衣起床,照例,沏杯濃濃的麥乳精,或者煉乳裡衝個雞蛋,給女兒送去;那幅油畫足有半堵牆那麼大,登高爬梯,也夠勞累的。甚至工作衫嫌礙手礙腳都脫掉了,望著女兒只戴著胸罩的散漫樣,直皺眉頭,趕緊去把窗簾拉緊;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又覺得可憐和同情。於蓮沉浸在創作意境裡,不願分神,給這位不是親媽,勝似親媽的母親,照例,賞以甜甜一笑,又揮毫潑墨地畫去了。
不為兒女操心的媽媽是極其少的,何況謝若萍格外母性一些;想到都三十出頭的女兒,沒著沒落,幾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多少次想問:“蓮蓮,你畫了那麼多年輕小夥,可哪一個屬於你?”
回到自己臥室,想起了什麼,推醒老伴:“你看艾思怎樣?”
於而龍那時從幹校回來了,在工廠裡忙得要命,二次上臺以後,睡覺都要琢磨許多棘手的事,老伴的問題使他惱火:“什麼意思?”
“我看她和那個艾思,年歲相當,又是老同學,倒也將就了!”
“我不相信蓮蓮和小農離了婚後,會嫁給這位大鬢腳,那不是從屎窩挪到尿窩?”
“夏嵐好像挺中意他!”
於而龍三句話不離本行:“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他問過於蓮:“為什麼艾思對那個老革命,總鼓著眼睛?”因為他關心這幅作品,喜愛這幅作品,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見,他比他女兒還要敏感些。
“因為他熟悉行情。”
哦,於而龍明白了,在商人的眼睛裡,怎麼能看出兩代人融和親切的氣氛?怎麼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狀態?怎麼能看出燃燒在心頭的理想、信念?在買賣人的腦袋裡,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那軒昂的眉宇間,描寫出歷經戰火的深沉;那深邃的目光裡,點畫出對黨的忠誠和摯愛;那堅毅的臉色中,流露出開闊的胸懷和豪邁的氣概。他多麼像於而龍心目裡的那些老領導、老首長、老前輩呵!
於蓮不落窠臼地給老兵畫了一頭齊刷刷的黑髮,真是生花妙筆,更添神采,這就越發使人覺得他是個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老同志,絕不是那種應該退出歷史舞臺的落伍者。
所有來串門的同志們、朋友們,都被這個老布林什維克的形象緊緊吸引住了。也許在那個時候,老,成為一種過錯,一種罪惡,甚至一個乳毛未褪,戴著紅箍的黃口小兒,竟能氣指頤使指責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輩。他,這個像參天老樹,巍巍挺立的老指揮員,像中流砥柱,贏得了人們的心。
然而,也觸犯了一些人,尤其於而龍寸步不讓地在整頓,儘管是戴著枷鎖跳舞,那個差點垮臺的工廠,總算運轉了。“惟生產力論”的初步奏效,使得那些人在一時奈何不得的情況下,殺雞給猴看,拿這幅畫開刀了。
精通行情的艾思並未說錯,於蓮確實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墳墓,《靶場》還沒有定稿,就被押上審判臺了!
——老林嫂,你在哪裡?真理啊,你在哪裡?
“欺騙、卑鄙、一出醜劇……”於蓮發起火來,那閃亮的瞳人和犧牲的女指導員一樣,因為油畫是連騙帶哄地被綁架走的。艾思對天盟誓,他是無辜的罪人。
對還在娘肚裡的胎兒就起訴,就判刑,實在是荒唐,然而,在那個“樣板”時代,棍子就同時代表著準繩和法律,讓你五更死,決不到天明。於是,和她鬧離婚一樣,又一次受到滿城風雨的議論。於而龍知道由於他的原故,使她倒黴,兩口子心疼地看著女兒在憔悴下去,瘦削下去。當作品在一個內部展覽會上陳列著的日子裡,她就像被縛在恥辱柱上一樣,誰都可以走過來啐她一口。那位布林什維克也同那些貓頭鷹呀,破車老驢呀,白菜蘿蔔呀,一同站在被告席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