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翟雲抱著我,一步步艱難地走著,就像兩年前蕭晚月攻打金陵時,他也是這樣步履艱辛地抱著我走過那條水獸橫肆的百越毒泉,他說要把我交到更好的男人手裡,我值得更好的人保護。淚水模糊的視線裡,我再也看不清世界,唯獨他為我而忍受痛楚的臉,成了唯一的清晰。
煙臺高聳入雲,風雨飄搖。
煙臺下,是人間煉獄,修羅戰場。
義軍已經開始和昭軍交戰了,四野蒼茫,烽火連天。馬嘯嘶聲如裂天,廝殺聲震天動地,滿地殘肢斷骸,戰車翻到在地,那車輪對著蒼天暴雨無助地滾動著,發出脆弱的吱吱聲,很快地被喪失理智的殺喊聲吞沒,淤泥地如滿面瘡痍的溝壑,橫七豎八地插著殘槍斷劍,遍地殘缺不全的屍體,破腹的黃腸流溢,開顱的腦漿四濺,與泥水、雨水、血水、淚水全都流在了一塊,發出腥惡的臭味。
我不忍再看,一低頭,看到灰色石壁上,竟刻著一行字:
天下壯麗江山,吾與你共享;世間轟烈快事,吾與你分嘗;惟有災禍,吾一人獨擋。
一筆一劃,是如此蒼勁有力,又是如此柔情萬千,熟悉得讓我心痛無比。
那是蕭晚風的字跡啊!
恍恍惚惚間彷彿又看到,我離開長川城的那一日,蕭晚風就一直站在這裡,面帶微笑,憂傷地,凝視著我的離開。他那搖擺著衣衫袖角,卷著那日蕭瑟悽切的秋風,定格在離別的世界裡,反反覆覆堅持一種至死無悔的承諾,沉默鍾著,等待著。
然而不是每一次離別,都能重逢;不是每一次等待,都會有結果。我和他就這麼一別,從此散落天涯。誰又可以反抗生命隨波逐流的離合?當我真正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被那個人默默守護著。當我離不開他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我。在這片沒有盡頭的黑夜風雨裡,我找不到他,丟失了他,我終於忍不住再次痛哭起來。我對自己說,若是還能再見到他,一定要這麼告訴他才行啊:以後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禍福與共,再也不要分開了。
我只是哭著,沒有看見藺翟雲整片悲愴的面容壓著風雨悽切的黑影中,他任我埋在他的肩頭哭泣,直至他自己極為苦難地呼吸著,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一歪,倒地而去。我失去了託力,也往另一側倒去,害怕地喊道:“先生,你怎麼了!”他一眼不眨地看著我,渾身抽搐著,“夫人,夫人……”我吃力地爬過去,仰天嘶吼著,使出全身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將銀針從他的百會穴拔出,“先生,銀針已經拔出來了,你會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這樣的話終究只是自欺欺人,怎麼能騙得過深諳藥理的他?
藺翟雲扯出一道極為蒼白的笑,安撫我:“夫人,你別哭,天大的苦難你都熬過去了,一切都會過去的。”他顫抖的嘴巴,斷斷續續說著不成句的話:“我……多麼、多麼希望……能一直站在你的身後,陪你走到人生的盡頭……你如此爭強好勝,怎讓人放心得下?這世上有那麼多壞人想害你,沒有我在你身邊幫助你,保護你,你該怎麼辦?”
雨勢滂沱,像是蒼天都哭得聲嘶力竭了。
雨滴不斷啪打他蒼白的臉,源源不斷自眼中流出的,竟是紅色的淚。
我哭道:“所以你別離開了,活下去,永遠留在我身邊。”
“夫人……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深埋在心中,本打算到死也說不會說出口,可是……我又是如此渴望告訴你,我……咳咳!”他劇烈咳嗽著,咳出了血來,但他毫不在意,開始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撫摩我的臉。但是他到底太累了,怎麼也夠不到我。我爬過去,更加靠近地依偎在他身旁,主動將臉貼在他冰冷顫抖的掌心下,滿足他的渴望,哽咽道:“先生,你什麼都不用說,我都知道,我什麼都懂……”
深埋在他心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