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禱告。“傳送他?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她說,“咱們的倒黴事已經夠瞧的了,現在又趕上這個該死的閏年,就差來場洪水了。”我盡力說服她,告訴她我曾經嚴肅地答應過要辦這件事的。
“不能否認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說。
“咱們才是他的恩人哪,”她說,“他救你的命,不過是在還一筆債罷了。八年啊,我們供他吃,供他住,供他乾淨衣服穿。”
說完,她把椅子挪到了走廊的欄杆邊上,現在興許她還坐在那裡。悲痛和迷信在她眼上蒙了一層水霧。看起來,她是拿定主意了,我只好安慰她兩句,說:“算啦。既然這樣,我和伊莎貝爾去好啦。”她沒有搭腔,還是坐在那裡,露出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我和伊莎貝爾走出家門的時候,為了討好她,我說:“在我們回來之前,去教堂為我們祈禱吧。”聽到這句話,她扭過頭來衝著門,說:“我不去。只要那個娘兒們每禮拜二都來要走一枝蜜蜂花,我的禱詞就一錢不值。”從聲音裡聽得出來,她的心緒很亂,還在鬧彆扭。
“我就在這兒傻坐著,等著最後審判。只要白蟻沒把椅子吃掉,我就在這兒坐著。”
爸爸停下腳步,伸長脖子,聆聽著後屋裡愈走愈近的熟悉的腳步聲。他忘記了剛才要跟卡陶雷談什麼事。他拄著手杖打算轉過身來,但那隻跛腳使不上勁兒,差一點兒像三年前那樣撲倒在地上。記得三年前,他踩在一汪檸檬汁上,滑倒了。只聽得水罐子在地上的滾動聲、木屐和搖椅的噼裡啪啦聲,還有孩子的哭聲。他跌倒的時候,只有孩子在場。
打那時起,他就跛了一隻腳,整整疼了一個禮拜,我們還以為好不了啦。後來,他那條腿變得僵直,走起路來老得拖著。這一回,眼看他要摔倒,鎮長連忙伸手把他扶住,他才算站穩了。我想:他之所以要這樣違拗全鎮居民的意願,履行自己的諾言,關鍵就在這條廢腿上。
從那時起,他大概就一直想著如何報答大夫的恩情。他說過,在走廊上跌倒時,他覺得彷彿有人從高塔上把他推了下來。當時馬孔多隻剩下兩個醫生,他們勸我們好好給他準備後事。我還記得,摔倒後的第五天,他裹在被單裡,身體好像縮小了,瘦得和前一年去世的“小狗”一樣。那一年,馬孔多全鎮居民捧著一簇簇鮮花,一個挨一個地擠在一起,排成悲痛的送葬隊伍,把“小狗”護送到墓地。“小狗”躺在棺材裡,還是威風凜凜的,可卻掩不住被人遺棄的無可奈何的可憐相。後來,爸爸在臥室裡輾轉呻吟的時候,我在他臉上看到的也是這副神情。爸爸嘴裡唸叨著一些離奇古怪的事情,說是“八五”戰爭的時候,一天夜裡,一位軍人來到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營盤,帽子和靴子上鑲著用虎皮、虎牙和虎爪做的裝飾。人們問他:“你是誰?”這位陌生的軍人沒有回答。人們再問:“你從哪兒來?”他還是不言語。人們再問:“這次打仗,你站在哪一邊?”這個誰也不認識的軍人仍然一聲不吭。傳令兵抄起一根燃燒的木柴,湊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才大驚失色地高聲喊起來:“我的媽!是馬爾伯勒公爵!”
爸爸滿嘴胡言亂語,醫生們吩咐給他洗個澡。我們給他洗了。到第二天,在他的腹部能夠看出一些不易察覺的變化。醫生們說,最好還是準備後事吧,說完就走了。
臥室裡一片寂靜。寂靜中,只聽到死神撲稜翅膀時發出的緩慢、隱秘的聲音。人到彌留之際,臥室裡這種隱隱可聞的聲音使人感到有一股死人的腐臭氣。安赫爾神父給他塗了聖油以後,又過了好幾個小時。大家一動不動地盯著藥石無效的病人的清癯面龐。過了一會兒,時鐘敲響了。繼母要給他喝一勺水。我們抬起他的腦袋,打算把牙掰開,好讓繼母把調羹放進去。就在這時,走廊上響起了慢悠悠的堅定的腳步聲。繼母把勺子停在空中,嘴裡停止了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