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靜。看著那堆滿地板的書籍稿箋,再看看眼前這位數學家、詩人,聆聽著窗外那淅淅瀝瀝的雨聲,你會發覺連時間都凝滯不動了。
1998年7月
【離家】
剛剛工作後的每個星期天,我都回家去。每次,我朝家鄉走近,彎過那個山角,看見村莊,也就看見了母親。母親站在屋簷下,朝大路上張望,我一出現,父親就從門裡閃出來,站在母親身後眺望大路上的我。我就這樣,在父母目光的庇護下,朝家一步步走近。
我第一次離家去讀書的時候,父母還很年輕。十五年後,我大學畢業,父母頭髮都白了。我被分配在家鄉的縣城上工作,離家只有二十公里。
“這下好了,離家這麼近,能吃到家裡的枇杷了。”夏天我從學校回到家裡,第一天,父親就這樣對我說。
我還在讀書的時候,父母種了八十多棵枇杷樹。家鄉的土壤非常適合枇杷生長,結出來的枇杷又大又甜。父母知道我喜歡水果,每年初夏枇杷熟時,就託人寫信給我,信末總要問一句:回不回家?路這麼遠,我自然是回不了的。這一點,父親其實比我還清楚。那時候,我天天想著逃課,想著回家。
星期天我待在家裡,陪父母說話。枇杷是大家說不完的話題。冬天裡,枇杷花早早地開了。春天一到,枇杷果子一天天大起來,我們也就更加頻繁地談到它,談它的栽種、嫁接、修剪,談它的開花、結果、收穫……天氣好的時候,我跟父親到枇杷林去。我們天天盼望著果子成熟。
我大學畢業,在離家這麼近的縣城工作,在父母看來,真是有說不完的好處,能夠回家吃枇杷是眾多好處中的一個。因此,當半年以後,我提出準備離開這裡到北方去的時候,父親一聲不吭,母親則顯得很憂鬱。我說:“到北方去,我的境況會更好些,日子也會更有奔頭,那邊有我的朋友,他們會幫助我……”我只顧自己說著,沒注意到父親臉色變得很陰沉。後來,他站起來走開,我聽到了他那滯重的腳步聲。我知道我給了他們一個沉重的打擊。
然而,我是決定了要走的。我要再次離開家鄉。誰都挽留不了我。5月,草長鶯飛,整片大地都是綠油油的。我辭去了縣城的工作,把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好,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把它們運回家。母親仍然站在屋簷下,眺望著大路上的我,過了一會兒,父親也走出來,他們在陽光下顯得顫顫巍巍的。我拎著大包小包朝他們走近。
母親哭了。
整整一天,父母親都沒有說話。晚上,大家早早熄燈,睡覺。黑夜非常漫長,我在黑暗中傾聽著父母的呼吸,傾聽著自己的心跳。許多念頭在腦海裡飛逝。父母或許是對的,他們也曾年輕過,也曾像我這樣背井離鄉,然而他們卻回來了,在這塊土地上生息。
第二天,我們早早起來。父親坐在門前的臺階上,補一隻竹簍——父親年輕時做過幾年流浪異鄉的篾匠。篾片在父親的手中飛舞,早晨的陽光照在他的一頭白髮上。父親說:
“你一定要走,我也不攔你。”
我認真聽著。過了老半天,父親才說出第二句話:
“再過一個星期枇把就熟了,你到那時再走吧。”
“北方的朋友在等我,今天晚上我就得走。”我說。
“今天晚上?”父親神情黯然,說完又低下頭,繼續揮舞著篾條。
下午,我在收拾行裝。我準備就背一個包。母親在樓下叫我。我匆匆下樓。父親額頭冒汗,指著地上滿滿一簍枇杷,對我說:“你吃吧,年紀輕,可能不怕酸……”
枇杷還沒成熟,表面長滿細細的絨毛,煞是好看,但是顏色還是青的,只是在尾部才露出一點微黃。我撿了一個,剝開來吃。很酸,我皺緊了眉頭,我從未吃過這麼酸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