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天素望著呂惠卿,見他執迷至此,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半晌,方道:“相公何苦來哉?天下之事,變幻無常。今日能退得下來,日後方有餘地再進上一步……”說到這裡,見呂惠卿滿臉失望,不由得頓了頓,嘆道:“相公的命,早已算過,不必再看。相公成亦介甫,敗亦介甫……”
“成亦介甫,敗亦介甫?”呂惠卿喃喃念道。
“相公根基還是淺了。未得眾心,而登相位,依賴的只是皇上與王介甫的信任。十年經營,相公卻不曾留意自己先天的不足,不去厚培根基,只是一味依賴自己的權謀智慧,為相日久,反而樹敵日多,雖有黨羽,多數亦不過攀附之徒。當年王介甫負天下之望三十年,只因朝廷根本不固,借皇上信任拜相,倉促行事,一旦皇上失去信任,便黯然去位。相公不過是重蹈王介甫的覆轍而已——有朝一日,皇上相疑,王介甫不信,相公若不主動求去,只恐……”
“可得人心又如何?”呂惠卿只覺得寇天素的話極是刺耳,不由反問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得眾心的賢材傑士,空懷忠義之名,抱負不展,鬱鬱而終。”
“相公所言甚是。”寇天素憐憫地望了呂惠卿一眼,道:“原本天下之道,便是不停變化的。若只依賴著得眾心,也未必能成事。要想長保富貴,更是不能只依賴某幾樣長處,這原本便是人世間極難之事。名位一物,便如萬丈深淵上浮著一層薄冰,走上去便已不易,何況還要長久的在上面行走?恕我直言,相公能當上十年宰相,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相公如何還不知足?”
“若我能熬過這一關,只要一年,休說十年宰相,便是二十年,我也當得。”呂惠卿不服氣地說道。
寇天素卻只是望著呂惠卿不說話,眼中盡是憐憫、惋惜之情。
“尊師不信麼?”呂惠卿似乎被這眼神激怒了,“我便做給你看看!我能當二十年的宰相,我能成為大宋的名相,什麼王介甫,什麼韓琦,什麼石越,什麼司馬光?他們都不如我!沒有我苦心經營,石越能打贏西夏麼?豎子竊名爾!我絕對不會輸給他們!我不會讓他們坐享其成!我沒這麼容易輸!”
寇天素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笑,彷彿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呂惠卿騰地站起來,一把抓住寇天素的肩膀,雙目瞪圓,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不信麼?我會做到!我會做到!”
寇天素依然只是微笑著,微笑著,忽然,呂惠卿望著寇天素的臉慢慢模糊——他臉上,露出石越的笑容……
“啊!”呂惠卿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猛地驚醒過來。
月光透過窗楹照進房中,呂惠卿坐起身來,看見對面的書案上,寇天素的書信,正被夜風翻動著,發出輕輕的窸窣聲。激流勇退?這是弱者的行為。呂惠卿絕不甘心自己這麼容易被打敗。起用王安石,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王安石未必願意重新出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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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起來,呂惠卿洗漱完畢,便到書房坐了,提筆構思著告病的奏摺。重新起用王安石、李陶改任鴻臚寺,還有以高遵裕知瀘州,這些都是大事,但所有這些事情,他身為首相事先竟然全不知情,皇帝也沒有諮詢商議的意思,雖然呂惠卿一時間失了主見,在詔書上署了名,用了印,此時悔之無及,但是既便僅僅只是出於尊嚴的考慮,呂惠卿暫時也絕不能再去政事堂了。他是朝廷的宰相,不是翰林學士。摺子方寫了一半,便聽家人進來稟道:“相公,陳元鳳大人來了。”
呂惠卿抬眼看了家人一眼,唔了一聲,道:“請他到客廳稍候。”
“是。”家人答應了退下。呂惠卿只微微沉吟了一會,便繼續好整以暇地寫著奏摺,待到寫完擱筆,又捧起來重新讀了一遍,見沒問題,方又放回桌上,起身整了整衣,出去見陳元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