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雙眼還像個孩子。這雙眼你見過,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誰也沒有恨過,這樣的眼裝不下什麼恨。你記得辦大食堂那會兒全家隔離開搜糧?她給打得臉都腫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懷裡,看著我,眼裡面沒有一絲恨。我當時就尋思,我真有福啊,和個『孩子』在一起過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點她的脾氣就輕鬆了!到後來我才明白這是痴想,誰也沒有本事改變我一絲一毫。我已經是鑄就了的沉甸甸一塊東西,再也漂不起來了。後來我還想就這麼一輩子了,坐到老磨屋裡吧,讓老磨一天到黑這麼磨,把性子磨鈍,磨禿,把整個兒人都磨痴磨呆才好!誰知道這也是枉想。老磨把我的性子磨得越來越細了。
“沒有辦法,我也不明白我自己。我有時恨自己簡直超過恨任何人、任何物。我天天就這麼坐著,心裡一刻不停地跟自己交談,問一句答一句,有時乾脆不停地罵自己。見素,你不知道,世上那些不怎麼說話的人其實說了最多的話,說得口焦舌燥。他們在跟自己交談啊,最累的是心。我問自己些什麼?我問得亂七八糟,又平平常常。比如我問自己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不愛說話的人、哪一年忘記了自己的生日、爸爸死的那年收成好不好、親媽去世那年的事情、後母、後母的死、含章小時候的樣子及十八九歲的樣子、她的病、老隋家最老和最小的人、桂桂為什麼沒有孩子、圓房那一天的事、找不找小葵一次、想要的事、我有沒有信仰、我算不算知識分子、為什麼最早學的生字是《論語》上的、我給爸爸研墨你給我研墨、趙多多會怎麼死、張王氏見過幾次爸爸、粉絲大廠怎樣應用科學、大虎的死、如果有外星人怎麼辦、星球大戰和窪狸鎮有什麼關係、六0年早來半馬車蘿蔔會怎麼樣。等等。你想不到我為什麼跟自己談這些。我坐在方木凳上,一琢磨就是半天。我忘不掉事情,全記在心裡,心裡裝不下,又吐不掉。幾十年的事情了,一齊擠著我的心,我在哀求老天爺了:快讓我忘掉一些吧,我心裡裝不下那麼多!老天爺一聲也不吭。我心上難受,就開始罵自己了。半夜三更,狗叫得人好煩啊!還有光棍漢跛四,不停地吹他的笛子。我睡不著,一個人在院子裡走。下大雨的時候,讓暴雨衝我的全身,那是最舒服了。那時候,我想把你從炕上叫起來,把心裡的話全告訴你。可我沒有一次這樣做。我知道除了叔父,老隋家沒有幾個睡覺香甜的人了。我還以為你是個無愁無憂的人,後來才知道這是妄想。你被粉絲大廠的事熬紅了眼睛。你的眼神叫我害怕了。我老怕你出了什麼事。你讓我羨慕、讓我害怕、也讓我恨。你比我有膽量,像一頭豹子一樣,看準了就會撲上去。這不像老隋家的人──也許世道能造出你這樣的人,你病了,我知道你沒有撲到獵物也就病了。這一切都在我預料中。我知道你撲不到。我跟你講過,你不聽。你撲上去了,受了傷,流了血,老隋家一家人都疼。老隋家的血不多了,不該再流了。我難過的就是這個。我喜歡的就是你的膽量,你是老隋家的一個男子漢,長壯了,長渾實了,你比你哥哥強上百倍。如果你哥哥有這樣的膽量,撲上去,什麼也跑不脫,小葵也跑不脫!可是該不該有這樣的膽量?該不該?我問一千遍,一次也回答不了。老隋家啊,老隋家的人該不該有這樣的膽量?誰能回答?誰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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