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眼。十天之後,有一條遠道來的船在蘆青河擱淺了。全鎮人驚慌地跑到岸邊:河心裡停了一條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變得淺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著堤岸,很像是打著告別的手勢。大家幫著拽那條大船了。
後來終於又有了第二條、第三條船擱淺。令人恐懼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河水越來越窄,最後是進不來船了。人們眼瞅著一個大碼頭在慢慢幹廢。
整個鎮子都變得懶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躥著,一對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頭髮花了,常常嘆氣。粉絲工業特別賴水,河水淺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幾個磨屋。最讓他憂慮的還有世事的變遷,一顆心像被什麼日夜絞擰著。至於這個從大海上歸來的兄弟,也愈來愈令他傷心失望。有一次幾個女工抬著一籮溼粉絲去曬粉場上,扔下籮筐就慌張地跑回來,說今天無論如何也曬不得粉絲了。隋迎之搞不明白,親自到場上看了看。原來是隋不召一絲不怪地仰躺在細細的白沙上,舒服地曬著太陽。
隋迎之的大兒子隋抱朴當時已經長得天真可愛,到處跑動,人們見了都說:“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別喜歡這個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頭上。他們最常去的就是那個幹廢的碼頭,望著變窄了的河道講一些船上的故事。抱朴慢慢長高了,長得挺拔俊逸,隋不召不得不把他從肩上放下來,又去扛小侄子見素。抱朴這時候已經很懂些事情了,父親懸腕為他書下幾個大字: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希望兒子將其當成座右銘。抱朴恭恭敬敬地收了起來。這一年的春夏秋三個季節無聲無息地過去了。冬雪落在閃亮的河冰上,覆蓋了河道,覆蓋了河岸上那一個個古老的磨屋。雪天裡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個和尚打坐。看著老人泛青的頭頂,人們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輝煌的廟宇;同時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欸乃之聲不絕於耳。老和尚打坐完畢常常就講起古來,大多數人卻覺得像讖語一樣費解。
齊魏爭奪中原,窪狸人助孫臏一臂之力,齊威王才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秦始皇二十八年先到魯南鄒嶧山,再到泰山,最後來到窪狸,修船固錨,訪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孔子四方傳禮唯獨不來齊東,野人知禮。聖人尚有遺落未知之禮,派顏回、冉有來夷族求禮。他兩人在蘆青河上獵魚,學聖人釣而不綱。有一窪狸鎮人聽墨子講經十年,出自他手的飛箭能行十里,而且騞然有聲。他磨一面銅鏡,可以坐觀九州。窪狸鎮還有出名的僧、道。李安,字通妙,號長生;劉處玄,字長真,號廣寧;皆窪狸人。萬曆年間飛蝗如雲,遮天蔽日,人食草、食樹、食人。鎮上一高僧靜坐入定已經三十八天,後經徒弟用銅鈴引醒。高僧直奔城頭,手搭晾棚道一聲“罪過”,滿天蝗蟲收入袍袖,又被他抖入河底。長毛造反,四村八鄉的百姓跑到窪狸城下,危急時城門大開,救了四村八鄉……如淨琉璃,內現精金,以前妙心,履以成地!
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懂,大家還是十分激動。長時間來,全鎮忍受著令人難堪的寂寞和無言的痛楚。河水消退了,碼頭幹廢了,聽慣的行船號子也遠遠地消逝了。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在人們的心底泛起,漸漸化為憤怒。只是在這嗡嗡的講古聲裡,有人才醒悟過來:老廟燒了,那口巨鍾還在。歲月把雄偉的鎮城牆一層層剝蝕,但還有完整的一截,餘威猶存。大家似乎覺得:沒有了那麼多外地人來鎮上攪鬧,倒可以生活得更福氣。兒子會更孝順,女子會更貞潔。
河水無聲地流淌著。窄窄的河道,水面上泛著蒼白的顏色。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矗在河岸,漸漸有青藤攀上石基。大多數老磨屋沉默了,只有幾個巨磨還在一天到晚地轉動,發出“嗚隆嗚隆”的聲響。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青苔越來越多了。看磨老人用木勺叩擊著黑洞洞的磨眼,發出“(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地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