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子一樣,我望著他瞬間充滿希望的快樂面容,喉嚨哽咽住,再也說不出話。
富江進門時,我正剜下父親的另一隻眼,抖抖瑟瑟向嘴裡送。我的淚水流了滿臉,與淚水混合在一起的,是父親新鮮的血肉。我早已嘗不出味道,味覺似乎變成一隻巨大的毒瘤,侵佔了我的整個身體,最後開成一簇怒放的花,層層疊疊向天邊蔓延過去。我捧起父親小腹中流出的腸子,胡亂塞進口中,溼熱的血跡抹在臉上,仿若綿綿的細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後,滋潤我乾涸的心。
富江直直立著,面上沒有表情,過了許久,他發出一聲淒厲的哀號,我聽不清他在叫什麼,但似乎是父親的名字。我冷冷笑了──你不愛他,又叫他做甚。我看見他七竅流出烏黑的血,順著眼角、口鼻和耳慢慢淌下,滴濺在地上。他是五臟六肺破裂了,因為極悲。可是我不明白他的悲從何而來,他連愛都沒有,又怎會悲慟。
其它的富江聽到響動,從房中的四面八方聚攏來,圍成一圈。他們的臉上,露出無法置信的容色,彷彿目睹了世界的毀滅,時間的倒流。我聽見一片鬼哭狼嚎的叫聲,他們揪住頭髮,慢慢向後退去,退去,終於一個接一個消失在門外,消失在我和父親的生活中。他們的背影顯得蒼涼,像是行乞的流浪者,迎著日落的方向,尋一處擋風遮雨的庇所,因著失去了生活的目標而漫無目的。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富江。他們也許是死了,也許是像離魂一樣遊蕩在地球的各個角落,生著同樣的面孔,同樣的身體,同樣的眼睛和毛髮,走著同樣的夜路,頭頂是同樣無星的夜空……嘴裡喃喃唸叨的,是同樣的名字。
他們怎樣,再也與我無關。我懷中抱著父親的白骨,身旁搖籃裡熟睡著一個叫做富江的嬰兒。他會長大,會成為一個記憶的載體,成為一面鏡子,透過鏡子,我看見自己冰涼的臉,父親站在身後,持一把木梳,平舉在我頭頂上方,緩緩落下,從髮根,到發尖,從此世,到彼生。
我低下頭,舔著父親發黃的牙齒,舔過硬冷的顴骨,最後到達漆黑的眼窩。這裡曾經盛放著兩顆最亮的星,熒光流轉,恰如緬懷的碎浪。後來它們進入我貪婪的胃,變成身體的片斷,再不分離。
身邊熟睡的嬰兒動了動,睜開眼。我看清他有一雙妖精的瞳仁,直愣愣瞪視著躺在我懷中的愛人。“爸……爸……”他張口說道,緩緩地笑了。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