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香聽著這話心酸心痛,也往往無言以對。
這次,黃雪欽來姑媽家卻不為借錢借物,他是來鎮上來開民兵幹部會。不久前,辦社幹部讓他當了個民兵連長。一是見他家窮,可以補貼他些工分;二是他的槍法不錯,民兵射擊比賽時得了個滿分,這是他以前幾次賣壯丁得到的一點本領。他的思想卻說不得進步。有一次送公糧,在路上摔了一跤,穀子灑了一地,他爬起來就罵沖天娘,人們問他罵誰,他陰陽怪氣地說:“能罵誰呢,還不是罵毛伢子他娘!早上不給我飯吃,才害我摔了這一跤。”又比方說,他對農業社的事總是拖拖拉拉,辦社幹部催促他,他說,“我當兒子的不急,你這個當佬表的急什麼呢?”辦社幹部一時弄不明白這話的來意:“什麼兒子佬表!我吃公糧,你不急我能不急?”黃雪欽回答他:“就為你吃的是公糧,才只算得是農業社的外甥子,農業社鎖著了我的米桶,他才是我的親老子呢!外甥子與兒子不是佬表?你來管我家的閒事幹什麼!”辦社幹部認為黃雪欽這比喻不恰當,卻不意說出來一個更不妥帖的比喻:“你不知道國家是農業社的老祖宗麼,按次序排下來你該是它的曾孫子,敢不孝敬他!”黃雪欽大笑起來:“難道你想要排在我頭上稱老子麼?我看你只不過是條狗腿子!”辦社幹部覺得黃雪欽說話俏薄慣了,生性如此,過分計較不得,他為人還是重情重義。實際上,他們相處得並不差,黃雪欽能當上民兵連長,這位幹部的寬大為懷是主要原因。
可能是黃雪欽聽到彭石賢領回了個女孩子,所以,民兵幹部會一散,他便來了姑媽家。吃飯時,姑媽並沒有向侄子提及石賢的這樁婚事,因為侄兒說話無顧無忌,沒遮沒攔,摻和進來出不了什麼好主意。在這方面,黃大香很不信任侄兒,認為他是個“情痴”,一生的困苦多由這點造成。黃雪欽也不問,他聽到閣樓上有響動,估計石賢一定在樓上,吃過飯,他便向閣摟上爬:“石賢老弟,你在樓上是繪畫還是做文章?”
黃大香還沒來得及關照侄兒,他就已經上樓去了。但彭石賢與這位表兄一向親熱,表哥會講“歪理”,表弟愛鬥嘴勁,有時兩人扭在一塊也難解難分。比如,彭石賢問:“現在合作化了,日子過得去麼?”黃雪欽回答:“沒有過不去的日子,誰能拴得住天上的太陽?”一個說:“今年大豐收,你家的收成該不錯吧!”一個說:“讀書人應該五穀不分,你不用打聽這些事。”於是,表弟批評表哥:“你這種‘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舊思想不對!”表哥反問表弟:“唯有讀書高不對,唯有讀書低才對麼?我不光分得清五穀,還分得清六畜,可我比誰高呢?勞動光榮,工農偉大,有人這麼說,可沒人這麼想,有誰願意來跟我換換麼!”黃雪欽不識多少字,有時候卻與當了中學生的表弟爭論到社會發展史上去了。一次,也是在這個閣樓上,他隨手翻著彭石賢丟在小方桌上的幾本書,《語文》,《政治》這書名他還猜得出來,便問:“《政治》說什麼?”彭石賢告訴他,政治是講階級鬥爭的,也討論人類的起源,社會的發展,還指著其中一個章節:“這裡說的是勞動創造人類。”黃雪欽卻說:“不是吧,我天天勞動可誰都不把我當人呢!”彭石賢一本正經,“你是故意胡說,我們講人類的進化,勞動使古猿直立,手腳分工,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 ”雪哥笑起來:“嗬──這才是大學問,大機巧!猴子變人的事,你們只是相信,可我還見過:耍猴戲的能讓猴子站起來,能讓它騎馬,翻跟斗,它們算人了;人彎下腰去,臉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可就變成了猴子與牛馬!”
黃雪欽的話肆無忌憚,卻也誠實坦率,彭石賢聽著,既感到驚訝,也感到新鮮,既無法認同,也駁斥不了,便把雪哥當成了一位可親的落後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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