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記得那個三月的清晨。她一瘸一拐地停在他面前,一身縞素,衣襟上留著毒藥的汙漬,粉黛未施,眼睛不知何故明亮得像是含淚。昨天把她帶來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只能算得上清秀的普通女人而已。可是現在,有一叢翠竹靜悄悄從她身後生出來。髮髻重新盤過了,不過盤得牽強。她寧靜地垂下眼簾,甚至帶著微笑,對唐璞道了個萬福。屈膝的瞬間她的身子果然重重地趔趄了一下,她也還是寧靜地任憑自己出醜——唐璞奇怪,自己為何會如此想要伸出手去扶她一把,又為何如此恐懼自己的這個念頭。他清早出門的時候,接過他的小妾遞過來的茶盅,還輕描淡寫地抱怨過,也不知這個婦人能不能知曉進退,早些了斷了自己,也好快些結束他這樁差事——畢竟誰願意白天黑夜地守在祠堂裡看這些長老的臉色行事呢。
可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令秧的眉頭始終順從地垂著,眼睛卻停在他已經往前稍稍湊了幾寸卻馬上收回的右臂上。她柔聲道:“有勞九叔。”唐璞心裡長嘆了一聲:人們常說的老話有些道理的。若是讓這婦人一直活下去,她怎麼可能不變成個淫婦。
他卻實在說不清,為何,當他再一次在這婦人面前開啟那本記載節婦的冊子,開始唸的時候,悄悄從散發著一股黴味的紙張後面看了看她的臉。她和前一晚一樣,跪著,眼神清爽地凝視著那些林立的牌位——今日長老們決定換個地方,挪到了唐氏宗族的女祠。這裡供奉的,都是整個家族幾百年來恭順賢德的女子。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很快也會加入她們——並且成為她們的榮耀。
他誦讀的聲音不知不覺放緩了,有了一點琅琅的韻律。他甚至有意識地跳過了一些過於殘忍的例子——比方說,有個女人,為了不改嫁,拿銀簪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生生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死;還比方說,有個女人,在馬上就要臨盆的時候丈夫突然落水溺亡,她在守靈的夜裡撞了棺材,腦漿迸裂,人卻沒有馬上斷氣,卻在這撞擊中驚了胎氣,她死的時候嬰兒也死了——嬰兒的腦袋已經出來,身子還在她肚子裡;還有個女人自己跳進了燒著開水的大鍋裡,人們把她撈上來,救活了她,從此她帶著一個怪物一般的軀殼活著,她算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節婦,殉夫未死,卻也拿到了牌坊……
唐璞跳過了所有這些記載,他只把那些輕描淡寫的“自縊而亡”“溺水而亡”之類的讀給她聽。不過他不知道,令秧其實早就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她清楚有個聲音在持續著,可是就像知道雨水滴落在屋簷上而已。她的腰支撐不住了,不得不用胳膊撐著蒲團,她覺得自己像個木偶,若不是有提線抻著,四肢早已散架。門婆子時不時會走進來,為長老們添茶。終於,也靠近她,在她身旁的地面上跪下,擎著一隻水碗,喂她喝下去,似乎門婆子知道她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周遭突如其來的寂靜刺進她的耳朵裡,她揚起頭,靜靜地看著六公的眼睛。
“又給你念了兩個時辰了,唐王氏。”六公的嗓門比昨晚小些,更家常了點,大約也覺得這戲沒那麼好看了,“你明白了點兒什麼沒有?”
“我依長老們的意思。”令秧心無城府地笑笑。長老們面面相覷,神色驚喜,十一公道:“這話可就岔了,這不是我們的意思,這是天道。”
“我死就是了。”令秧的笑意更深,“我夫君走了,我也該跟著,長老們滿意了嗎?”
“天佑我唐氏一門,難得有唐王氏深明大義。”六公突然間聲若洪鐘,祠堂裡所有坐著的老人們都跟著笑了,好像看戲的時候心照不宣地知道什麼地方有個好。
“只是六公,那毒藥,我實在喝不下。我一個婦道人家,膽子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