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聲,像是打瞌睡那樣閉上了眼睛。門婆子隨隨便便地從那把破壺裡倒出一杯看起來像是泡得過久的茶,再拿起一隻粗瓷的碗,轉身在屋角的水缸裡舀了一碗水。“夫人?”門婆子將杯子和碗並排擱在炕桌上,也不管髒不髒,就將炕桌橫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顏色的。我跟你保證,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什麼都過去了。若是還沒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會兒還要再去祠堂跪著聽訓呢,不喝水撐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沒法子,長老們吩咐過了,只准我給夫人水,不準給吃的。”
片刻之後,令秧聽見了關門的聲音,她知道此時屋裡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藥。她怕,可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畢竟,長這麼大,還沒見過毒藥是什麼樣的。捧起那杯子的時候胳膊都在打戰,但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因為飢餓。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還是把那杯子丟回到炕桌上,還以為它會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險地顫了顫,像是轉了半圈,就立住了。她從小就怕死了喝藥,這跟那藥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死根本沒關係。手抖得太厲害,灑出來的一點點弄溼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讓嫂子看到了準又要數落的,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間,成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場夢,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這麼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的像門婆子說的,不是壞事。雖然說她若真的守到五十歲,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擺著的,長老們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屍換來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陰間,能看見娘,還能看見唐簡——糟了,娘認不得唐簡長什麼樣子,他們如何能夠聚在一起,迎接令秧過來呢?令秧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世上,她最親的兩個親人都已經走了,可是他們彼此還形同陌路。令秧並未期盼過會有人來救她,因為她從不覺得自己能有那種好運氣。唐家大宅裡,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每個人有每個人要做的事情,老夫人只消隔幾日興師動眾地犯瘋病,宅子裡的歲月就沒什麼兩樣,蕙娘繼續日理萬機地管家,廚娘年復一年地記清每排罈子裡究竟裝了什麼,哥兒要等著迎娶新媳婦,雲巧的孩子一旦出生她就有了償不完的債——可能,唯一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的,便是她這個沒了老爺,並且什麼都不會的夫人。就像是筷子一樣,哪怕是象牙雕出來的又鑲了金邊和寶石的筷子,其中一根丟了,另一根又能怎麼樣呢?若是她成為了一道牌坊,就不同了——她有了恰當的去處,所有的人都會在恰當的時候想起她。
有道光照了進來。她不得不抬起胳膊,用袖子遮擋住眼睛。髮髻鬆垮了好多,軟塌塌地堆在脖子那裡,幾縷散碎的髮絲沿著臉龐滑出來,臉上的面板不知為何緊得發痛,就好像軀殼馬上就要裂開讓魂魄出竅。她仰起頭,注視著光芒的來源。門婆子站在門檻裡面,垂手侍立。院子裡是唐璞和那幾個隨從。“夫人。”門婆子不疾不徐地說,“長老們馬上就到,是時候去祠堂了。”
令秧微微一笑,端起面前那碗水,一飲而盡,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空碗捧在胸前,輕聲道:“知道了。”
門婆子走到臥榻邊上:“我來扶著夫人。”令秧的右手輕輕搭在門婆子的手腕上:“我不敢喝。你來幫我一把?”門婆子搖頭道:“這種事,除卻夫人自己,誰都插不得手。”令秧的笑容突然間有了一絲慵懶:“灌我喝下就好,誰還能為難你呢?”門婆子彎下腰,擺正了令秧的鞋:“夫人若是實在下不去手,也別為難自己。凡事都講個機緣,夫人說對不對。”
多年以後,當令秧已經成了整個休寧,甚至是整個徽州的傳奇,唐璞依然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