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讓保姆陪我媽,他依然睡在床的另一半,每晚起來兩三次為她墊尿盆。他溫柔地對她說每一句話,他們之間有了獨特的約定暗號。
他經常笑呵呵地拉著我媽的手說“有數,有數”,這不是一句好笑的話,但總能讓我媽笑開。他們從不像別的夫妻那般給對方取暱稱,他們稱呼對方的全名,連名帶姓。我媽總說光叫名字太親暱,她喊不出口。在她人生的尾聲,卻改口已經叫了三十年全名,她喊我爸,老公。雖然她的眼睛已看不見他。
在她的彌留時期,醫生說她已陷入深度昏迷,完全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她的身上迅速長出了棕褐色的褥瘡,嘴裡不停地吐出肺積水引起的泡沫。親戚說,讓她安心去吧,一定是不放心才這麼拖著。
他們讓我到我媽耳邊發誓,答應她我一定會嫁個好男人。
我說,深度昏迷的人聽不到外界的話。
他們同情但堅定地念叨:聽得到,聽得到。說了就會聽到。
我違心地在她耳邊發誓,因為我覺得嫁好男人這種事不是我說了算的。
可能她也覺得我很沒誠意,仍然一天一天地拖著,直拖得我無法將視線落在她身上任何一個部位。我想拔管,我爸不同意。他說,不要做讓自己將來會後悔的事。
我和我爸輪流守著她,日月交替。我爸喃喃道:“她會選擇我在的時候離開,最後一程,她還是會選擇我。我知道。”
初秋的清晨,我爸打來電話,聲音平靜:“她選擇了我。”
那一天,只有我和我爸,場面很冷清,卻有剛升起的、斜斜的、溫暖的陽光。我模糊地想到計劃生育制度,也許將來很多獨生子女都會經歷我現在經歷的。
我開車跟隨殯葬車,一路送行。這是我上班的路,同平時一樣,車流如潮,川流不息;同平時一樣,跨越大橋,黃浦江水在橋底流淌。
我跟隨著那輛黑色的車,跟隨著我的母親,以及仍然陪伴在她身邊的父親。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跟他們對峙,我說我永遠不要步你們的後塵,婚姻裡不能沒有愛情。
然而這一程,又有多少相愛的人能夠像這樣走到最後?
殯儀館的人關照我們,不要從原路返回。去火葬場都有不成文的規矩,不走回頭路。我和我爸沒有交流,沿著來路往回開。熟悉的路,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光陰,在車窗外退格。
我媽清醒時說的最後一段話是她的一個夢。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住在地下,有很大的房子。後來我爸來了,和她在一起。她很幸福。還有,讓我爸找個身體健康的好女人,好好過。
走馬燈
文 / 滕洋 作家 編劇 @短短滕
這會兒,龐城已經走了,帶走了一隻行李箱、一隻登機箱。六年情感,只值這麼多,壓縮起來,一個立方不到。
其間,她站在陽臺上抽菸,手裡拿著整理龐城留在家裡的東西時發現的信。電視裡滾動播放當日財經、體育,以及社會版中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路過某戶人家順便殺了那家主人的訊息——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勇氣自殺。曾經的每個晚上,她很愛和龐城一起看這種節目,一邊吐槽一邊看,模擬著未來的生活狀態。她曾覺得很幸福,現在,她努力回想,龐城只跟她說:“那,再見。”明知不會再見了,還“那”個屁。感情嘛,就是這樣,在一起在一起,同進同出同床共枕,但真的就在一起了嗎?再深的擁抱、親吻,不也還是兩個人嗎?
實際上,誰也沒有變成誰。
是非、對錯隨著她點燃第二支菸,慢慢變得模糊。她穿著上個生日龐城送的高跟鞋,他在巴黎見客戶的十分鐘間歇,跑出去買了這雙高跟鞋。他說她穿上高跟鞋看起來像十八歲又像三十五歲,反正,就是女人最好的區間。現在呢,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