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地窩子裡,把鋪頭那盞用罐頭盒做的獨杆兒油燈點上,從網線兜裡摸本書來看看,有時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幾本,都不對勁。想著要幹件事。上門外轉轉,看看站部門口旗杆上吊著的高音喇叭,想半天,發覺……自己還是想打電話。給誰?給阿屠?不是。給秦嘉?不是。給加工廠青年班班長宋長根?不是。他媽的,到底想給誰打嘛!雖然自己竭力想否認,但到了還得承認,是想給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託付我了嘛!要我常用著點心,管著她點嘛!他給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臉紅什麼?〃精神煥發〃?
不是……
他惶惑。
那天,在區裡跟區勞動局、區團委的同志研究了出發編隊問題,推著腳踏車出區委大院,時間不早了,本該直接回家。但車是街道辦事處的公車,得先送回街道;再說,出來一天了,也得回團委辦公室看看留言板上別的同志留下什麼要辦的事沒有。他雖然不是街道辦事處正式在編幹部,跟街道里數以千計等待就業的青年一樣,是個〃社會青年〃,但在擔任街道團委副書記的這兩年裡確實把這兒當成了家。他騎著車剛進街道辦事處那黑鐵門,就看見二樓的大陽臺上有人招呼他,是黨委書記何治平。一個半禿頂的小老頭,紹興〃杭啷頭〃,嘴大得嚇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謝平離開上海前務必要解決他的入黨問題。也是他,開幾次黨委會,都下不了決心放謝平走。謝平趕緊鎖了車,跑上樓。何書記招著手對他說:〃來來來,愚谷坊街道的陳書記等儂一個多鐘頭了。過去見過吧?不用我介紹了。〃陳書記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帶著小得子親自來找謝平。那時的小得子還沒恁高(老天,這些女生一吃苞谷饃就發,也不知是咋回事),臉也沒恁白恁圓,尖著個下巴,低著頭,躲在她姐夫身後。天好熱了,還穿件舊的深色兩用衫。平平的劉海兒一直遮到眼眉上,頭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臉。倒是翻在兩用衫外頭的一點白襯衣領和白袖口,還顯出這小姑娘內心的一分活氣。聽說她想去兵團,決心很大,他先對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裡,他就是拿這個尺度來衡量周圍的人的。再聽陳書記說,她二姐死了,按鄉里的習俗,家裡要她退了學嫁給比她大十六歲(她自己當時才十六歲!)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鬧地掙了出來,跑回縣中,由老師和同學們幫襯,湊筆路費,來找大姐和大姐夫給撐腰做主。謝平聽她小小年紀,能這麼自強,又深深同情和佩服。陳書記的意思是要把她編到他一箇中隊裡,將來分到一個農場,離得近些。但他那個中隊全是團校的學員,非團員恐怕插不進去。陳書記說:〃這由我去辦。〃他便說:〃那好……〃〃那好〃二字剛出口,下邊他還想說點例行要說的謙辭,卻看見一直在陳書記肩後低著頭的小得子突然抬起頭,微微龕開嘴,那樣感激、那樣興奮地用那樣專注的溼潤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楞了一下,嚥住了後半截話,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現在你該開個口,請人家謝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她真就說了,依然用那樣明快的眼神光看著謝平說:〃俺姐(那時她還老一口一個俺呢!)說,俺小,脾氣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說說。請你上俺家,她給你烙俺們山東的大面餅吃……〃把何書記笑得捂著個禿腦袋直喘喘。待跟著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門口,在爬滿常青藤的拉毛水泥牆角,她又回過頭來看了謝平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問:〃你說話算話嗎?俺可是信得過你,才跟俺大姐夫來找你的。俺早就聽俺大姐夫說起過你了。信嗎?〃他叫她看得臉直髮燒。這丫頭膽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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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桑那高地的太陽(11)
上火車開車前一分多鐘,站臺鈴一驚一乍叫起。廣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