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逼住我讓我胡說八道的。你引誘我犯罪,你別有用心,我作為革命群眾要批判你,造你的反。”
於是倆人吵起來,相互揭開老底兒,從土改開始一直揭到現在。倆人誰也沒有說住誰,因為倆人都有過不規言行,最後倆人由滿腔怒火變為滿面春風,倆人相互指指齊聲說道:“誰也別說誰了,原來都是一路貨色。”
這就是張鴻遠的風格。他逃避運動,覺得好多事兒看起來紅紅火火,實際上做起來寡淡無味。張鴻遠看不起這些衝在運動前頭的人,覺得那種整日裡風風火火,奔來奔去的人生不是他所渴慕的人生。張鴻遠大有看破紅塵之感,但又無法超越人世,還得在人生中痛苦的掙扎,痛苦的時候,難以解脫的時候,想一想心中愛慕的女人,會覺得能獲得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狀態。他在這種近乎於自己欺騙自己的狀態中廝守著平靜的人生。
然而,自建猛回到親生母親劉瑞芬的懷抱——確切說是回到劉瑞芬的身邊,劉瑞芬變得生機勃勃,快活無比。別人認為劉瑞芬終於了卻了思念兒子的痛苦,其實,自從建猛回來她一次也沒親親熱熱抱抱兒子。在劉瑞芬的下意識裡只希望從周玉香手裡奪回兒子,至於她是不是想兒子心切,是不是捨不得將兒子給了人,那只有老天才知道。現在,建猛回來了。周玉香只留下一場意想不到也是不可抗拒的失望和傷痛,劉瑞芬心滿意足了。
然而就劉瑞芬內心而言又何止是心滿意足,簡直是得意洋洋趾高氣揚了,這是她有生以來最成功、最精彩、最絕妙的一次表演,而且獲得了驚人的效果。
劉瑞芬知道,如果憑自己一張嘴說服張鴻遠把建猛要回來,那簡直是妄想。可以說,劉瑞芬八十八輩祖宗內,恐怕也選不出一個能言善辯的人、說服張鴻遠從弟弟手裡抱回兒子。
與其讓張鴻遠做背信棄義的事,不如干脆砍掉張鴻遠的頭。
然而,劉瑞芬卻順其自然,選擇了無言的感化,利用女人天生的偽裝和欺騙才能,震撼和激怒了張鴻遠。張鴻遠竟鬼差神使地按照劉瑞芬的意圖充當了一名違背良心和意志的過河卒。張鴻遠以信義和友情為炮灰,卻為劉瑞芬——這個他一直認為,頭腦簡單、任性脆弱的女人的歷史書寫了完全可以大吹大擂的輝煌燦爛的一頁。
對於劉瑞芬來說,這次巨大的成功是她人生的一大轉折。她的生存的手段和能力成熟了,能在捍衛自己尊嚴和權利的角鬥場上用智謀——儘管是順其自然地稀裡糊塗地做了一點偽裝和假象,但是她掌握了時機,抓住了時機,再也不是任人利用的人,而今她也懂得利用他人了。
劉瑞芬獲得實踐上的豐收,也獲得了理念上的碩果,悟出了人生的奧妙,也體會到了反抗和攻擊的樂趣。同時,她從心裡徹底改變了對張鴻遠的看法。張鴻遠那張籠罩在她心中的神秘的龐大的面紗終於被她毀掉了。他是那麼脆弱,那麼簡單,那麼易於被觸怒,從而那麼容易鋌而走險為人利用。他自己一貫的為人準則和堅定的意願,又是那麼容易被摧毀。劉瑞芬從心底發出了詭秘、輕蔑、放縱的笑。
男人,再了不起的男人都不過是如此脆弱和無知。他無知,因為他輕信、他脆弱,因為他虛榮。
然而,大獲全勝的劉瑞芬卻不能得意忘形,而只能竊竊自喜。她不能讓張鴻遠發現內心的歡欣,因為心中的歡欣,是以喪失張鴻遠一貫的處世準則為代價,建立在張鴻遠巨大的傷痛之上。劉瑞芬雖然沒有意識到她這樣做是不符合一對恩愛夫妻應有的道義,但她似乎也有些直覺上的認識,多少意識到她在某一方面欺騙、甚至背叛了張鴻遠,正因為如此,她才不能讓張鴻遠看出她內心的喜悅。
喜悅不如男人看出,那才是更可怕、更危險的背叛。
入冬的時候,巧珍生下了第二胎,也是給張鴻遠生下了第二個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