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燈膽怯不安地注視著寂靜的窯頂,也注視著夫妻二人。張鴻遠夫婦像昏暗中不期而遇的兩隻鬥獸對峙在那裡。牆皮上一些可憐的夜間活動的爬蟲們又在啃噬年畫下那點乾硬的漿糊渣渣,在異常的沉靜中發出了清晰響亮的聲音——那塵土順著紙縫滑落的“簌啦、簌啦”的聲音,彷彿讓人感到那被煙火燻烤得已變作黃褐色的牆皮會在可怕的沉寂中剝落下來。
張鴻遠等待著,總以為劉瑞芬會滿不在乎地說出一堆理由,以證明向志小借錢非常之必要,但劉瑞芬卻木然地定在那裡,寂靜中木然僵呆的女人是那麼傷感而悲涼,突然,憐憫的情流悄悄爬進張鴻遠的心間,張鴻遠在沉寂的對峙之中不由地嘆了口氣,怒火不知不覺消失了。
張鴻遠輕微的嘆息彷彿一個解除警報的訊號,突然使劉瑞芬僵硬的神經恢復了活力,經過一張一弛的的震動,劉瑞芬像個受了巨大委屈的孩子,在父親的寬容、理解和憐憫下流下了滾滾不盡的淚水。
劉瑞芬淚水的閘門開啟的同時,滿腹的不滿,委屈也傾瀉而出。
“跟上你才算倒下不知幾輩子的黴。你拿不出錢來,又不去借。別人為你張開口借了錢,你還不高興。沒有掙錢的能耐,也沒有借錢的本事,男子漢大丈夫,都沒有我這婦道人家的志氣。借錢又不丟人,自己的兄弟,自家裡的事情,又有什麼難為情,咱能捨得把兒子給了他,就不能借他幾個錢?張了一回嘴就借了這五十塊,真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男人常常以酒壯膽,女人卻以淚水壯膽。滿含滾滾淚水的女人,敢於說出平日不敢言的話語,也能做出平日不敢為的事。張鴻遠本來悶悶不樂地鑽進被窩,睡下了,沒想到遭到了劉瑞芬一頓刺肺寒心的數落,張鴻遠不由火氣頓生,脫口罵了起來:“放屁!別人的錢就那麼好借?五十塊錢還少?你倒是胃口不小?你還要借五萬、五千呢?藉藉借,你就知道借。借錢是白給的錢?不用還是不是?笨貨!”
“我笨,我是飯桶、吃貨。你能耐,怎連五十塊都借不來?你張口借去呀!別說借錢了,連嘴都不敢張一張,也算個大老爺們、五尺五的漢子!”
“你說我不算漢子,誰算?你看上誰了,說出來,我聽聽?”
“誰都比你強。”
“那你當初怎不跟了瘋狗所?”
“我瞎了眼,沒看透你個窩囊相。”
“現在知道了?好!給我滾!滾走!”
……,……,……
很顯然,張鴻遠夫婦的對峙又開始了,這是由沉默的對峙到唇槍舌劍的廝殺的鬥爭,但是火候雖大了,可雙方的水平卻平庸了。好強、虛榮、好自詡、能言善辯的張鴻遠亂了陣腳,無形之中陷入了與女人罵街的“白刃戰”之中了。
這是一場十分平淡的夫妻之戰,卻也是一場不同尋常的微妙之爭。
在這微妙的鬥爭中,劉瑞芬幾乎獲得了全部的勝利。當張鴻遠一開始大發雷霆之怒的時候,劉瑞芬本能地採用了近乎於裝出呆痴可憐的假象,以此對付張鴻遠的怒火緊逼。當出自本能的偽裝取得張鴻遠的憐憫之時,劉瑞芬情不自禁地展開了反擊。劉瑞芬的反擊,打亂了張鴻遠嚴謹理智的思維,將張鴻遠引入了失去理智的“白刃戰”之中。
男人以理智統馭女人,女人以無理智戰勝男人。劉瑞芬徹底擊垮了張鴻遠,張鴻遠再也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條一款的批評教導劉瑞芬、將劉瑞芬說得暈暈懵懵、不知所以然了。
丟掉理智的男人,就丟掉了一切。
張鴻遠與劉瑞芬爭吵了多半夜,越吵越亂,越爭越沒個完,後來張鴻遠忽然意識到自己彷彿真像個罵街的潑婦似的,於是他首先罷戰不吭氣了。
劉瑞芬見張鴻遠不吭氣了,便亂罵了一氣之後,呼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