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女郎,也有男子漢。男人們把騾子拴在旅店的木樁上,隨身攜帶的行李不過是一隻木箱或一卷衣服。沒過幾個月,他們就成家立業,擁有了兩個情婦,還混上個軍銜。正因為他們比戰爭來晚了一步,才得以把這些東西撈到手。
就連那些都市悲傷愛情的垃圾也和“枯枝敗葉”混在一起,來到我們這裡。她們搭起一座座矮小的木屋,先收拾出一個角落,支起半張行軍床,權作露水夫妻幽會的暗室。接著,搞起一條秘密的喧鬧街道,最後,在小鎮之中又出現了一個誰也管不了的小鎮。
人們在大道上支起帳篷。男人們當街更換衣服,婦女們張著雨傘,端坐在箱籠上。一頭頭的騾子被丟棄,餓死在旅店的馬廄裡。在這一群像暴風雪或暴風雨般襲來的陌生面孔間,我們這些最早的居民反而成了新來的客人,成了外鄉人、外來戶。
戰後,當我們來到馬孔多,讚賞它的肥田沃土的時候,就估計到早晚有一天“枯枝敗葉”會湧到這裡,但是萬萬沒有料到來勢竟如此兇猛。儘管已感到雪崩降臨,可我們也只能把盤子刀叉放在門後,坐下來耐心等待這些不速之客來結識我們。這時候,火車的汽笛第一次鳴響了。“枯枝敗葉”傾巢而出,前去迎接火車。回來時,他們垂頭喪氣,然而他們團結起來了,有力量了。“枯枝敗葉”經過天然的發酵,終於融入到大地中默默發育的種子裡去了。
一九〇九年於馬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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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瞧見死屍。今天是禮拜三,可我總覺得是禮拜天,因為我沒去上學,媽媽還給我換上了那件有點兒瘦的綠燈芯絨衣服。媽媽拉著我的手,跟在外祖父後面。外祖父每走一步,都要用手杖探探路,免得撞著什麼東西(屋裡黑幽幽的,看不清楚,他又是一瘸一拐的)。走過立鏡前,我從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全身,綠色的衣服,脖頸上緊緊地扎著一條漿過的白帶子。我在圓得像滿月一樣、髒乎乎的鏡子裡打量著自己,心裡想:這就是我,今天像過禮拜天似的。
我們來到停屍間。
屋子裡門窗緊閉,又熱又悶。大街上傳來太陽的嗡嗡聲,除此以外什麼也聽不見。空氣停滯不動,凝成一團,似乎能像鋼板一樣擰幾道彎兒。停屍間裡,飄浮著一股衣箱的氣味。我朝四下裡瞧了瞧,一隻衣箱也沒看到。角落裡有張吊床,一頭掛在鐵環上。一股垃圾味兒直鑽鼻孔。我反正覺得,周圍的那些破爛玩意兒,那些快要黴爛的物件,看上去就像有股垃圾味兒,儘管它們實際上是另一種氣味。
從前,我以為凡是死人都戴著帽子。現在一看,滿不是那麼回事。原來死人光著頭,腦袋青青的,下巴上繫著一條手帕,嘴巴略微張開,紫色的嘴唇後面露出帶黑斑的、參差不齊的牙齒。舌頭朝一邊耷拉著,又肥大又軟和,比臉的顏色還要暗淡,跟用麻繩勒緊的手指頭顏色一樣。死人瞪著眼睛,比普通人的大得多,目光又焦躁又茫然,面板好像被壓緊實的溼土。我本以為死人看上去大概像普通人在靜悄悄地睡覺。現在一看,也不是那麼回事。死人像是個剛吵過架的、怒氣衝衝、完全清醒的活人。
媽媽的穿著也像是過禮拜天:頭上戴著壓住耳朵的舊草帽,身穿領口封住、袖子長抵手腕的黑衣服。今天是禮拜三,看見她這身裝束,我覺得她和我疏遠了,像個陌生人。她似乎要跟我說些什麼。這時候,抬棺材的人來了,外祖父站起身,迎上前去。媽媽坐在我旁邊,背朝著緊閉的窗戶,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時不時地整理著露在帽子外面的幾綹頭髮。她出來的時候帽子戴得太急,頭髮沒有來得及綰好。外祖父吩咐把棺材撂在靠床的地方。這會兒,我看清楚了,棺材滿可以容得下那個死人。剛抬進來的時候,我覺得棺材太小了,似乎裝不下這具躺下後跟床一樣長的屍體。
我真不明白,幹嗎把我帶到這兒來。這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