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定要人魚學走路?為什麼一定要她回到岸上來?為什麼她不能捨棄用以呼吸的肺,變成一條真正的魚?在海里生活,做她喜歡的事,想她喜歡想的事情,畫她喜歡畫的畫。)
(她一直在呼救,只是無人聽見。)
對方熱絡地挽住她的手臂,路上就跟著她走,彷彿她最信任的就是她。在頒獎禮路上一直在玩手機,不時露出笑容。她笑得真好看,銀河知道,只有一直幸福,活在白色世界中,未曾遭遇任何重大創傷,精神完好無缺的人類,才能露出那樣笑容。
最終獎頒給了同來的女孩子,銀河落得一句評語:明媚不足,陰鬱有餘。沒有什麼錯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是憧憬未來的時候。若獎是她的,評委該是怎麼一個悲觀了得。
是時候了,失一次憶,分裂人格,抹殺自己過去所有歷史,假裝從未遇到波折;如同那個與她前來的姑娘,然後畫出一幅比她還要明媚十倍的畫。
睜開眼睛,她甚至能看見:這個姑娘以後會考上大學,因為喜歡畫畫、性格開朗混到許多社團裡,不曾因為對藝術的渴望痛苦掙扎,認識優秀的朋友,順利找到工作,開開心心過下去。平凡快樂的人生。而她,也許未來是昏暗一片,因畫風不討喜,能被偶爾稱讚一句就不錯了。
毫釐之差,謬以千里啊。
是,銀河直白地承認自己嫉妒她——只要將畫發出來,馬上有人稱讚;老師看見一個錯誤,會溫柔地告訴她正確的作法;當遇到瓶頸了,可以對住朋友訴苦;就算偷懶不畫,也會有人因為喜歡她而說“不畫也無所謂,你已經很勤快了,休息一下吧”;
那該是多麼美好而夢幻的生活,美好到銀河竟有一絲嚮往。
至低限度,她能聽到有人說:我喜歡你啊。
銀河知道這樣想不對,可她不想擺正自己的心態,至少此時此刻。
頒獎典禮結束晚了,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雨天很冷,銀河拉了拉肩膀上的外套,□□在外拿著傘的手白得沒有血色。紙一樣的風擦過了臉,她覺得面板好疼,不能更疼了,好像下一刻就要乾裂開來。
夏天,大草原。那裡應該有太陽。銀河突然討厭起白女巫,即使她那麼美,卻令人走向滅亡。
家裡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她開啟門。慘白的燈光打在沙發上,電視機關了,倒影出整個客廳。她望向自己的母親,清晰的眼神沒有被大大的老花鏡擋住,她的母親正在電話裡和人吵架。最終她一把摔了電話,這才注意到她。
銀河依然不說話。
或者是因為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親嘆了口氣,眉間溝壑更深。
“你最近都留在學校?”
“……我在畫畫。”
“那今天呢?”那不美麗卻很精明的女人揚起眉。
“頒獎典禮。”只是獎不是她的。銀河鼻子有點酸,等會兒她一定要將那海洋畫出來。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什麼也沒拿到。
她又嘆了口氣:“你的成績單寄到了。”
她“嗯”一聲。銀河注意到自己的拖鞋是白色的,腳趾間可見淡紫色紋路。地板上有灰,可能很久沒打掃了。因著下雨的緣故,屋子異常潮溼,聞得到晾衣服的檸檬洗衣粉味,是腐爛而頹廢的。
對方卻生氣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銀河抬起頭,下一秒,她看見母親臉上的表情:她皺著眉,臉上紋路像斷開的義大利粉,構成這世間最複雜的圖案:“快高二了,老師說你又逃了補習班的課……”
那些話沒有進銀河耳朵裡,她想快點回房間,將那幅畫畫完。
她的聲音卻更尖銳了:“……如果你怨我們當初不讓你選美術,為什麼不多說兩句?現在這樣有什麼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