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那盞鏤空白銅座小油燈對躺著,有深夜的氣氛,鬆懈而親切。不過他並不在乎這頭親事成功與否,她也知道,接著就說︰
〃我就看中馮家老派,不像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弄一個到家裡來還了得?講起來他們家也還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見過他家小姐,不會錯到哪裡。你要揀漂亮的,等這樁事辦了再說。連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個。〃
別的父母也有像這樣跟兒子講價錢的,還沒娶親先許下娶妾,出於他母親卻是意外。他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望著他們中間那盞�燈,只有眼鏡邊緣的一線流光透露他的喜悅。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來揀,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樣垃圾馬車。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壞了,你不犯著跟他在一起混。一個人窮極無賴,指不定背後拿成頭,揩你的油剪你的邊。這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厲害,給她們拿你當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幾年,吊你的胃口。〃
他臉上有一種控制著的表情,她覺得也許正被她說中了。他要是嚐到了甜頭,早就花了心,這次關在家裡這些時,沒這麼安靜。�燈比什麼燈都亮,因為人躺著,眼光是新鮮的角度,離得又近。頭部放大了,特別清晰而又模糊。一張臉許多年來漸漸變得不認識了,總有點怪異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從前的年輕的母親了。他們在一起覺得那麼安全,是骨肉重圓,也有點悲哀。她有一剎那喉嚨哽住了,幾乎流下淚來,甘心情願讓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份,他是個男的。
他臉上現出一種膽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臉瘦得可憐。這些年來他從來對她沒有什麼指望,而她現在忽然心軟了,彷彿被他摸著一塊柔軟的地方。她也覺得了,馬上生氣起來,連自己的兒子都是這樣,惹不得,一親熱就要她拿出錢來。
她岔開來談論親戚們,引他說話。他有時候很會諷刺,只有跟她說話才露出來。
〃那天大爺去了沒有?〃他們還在講那天做壽。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來就有一種陰森之感。究竟現官現管,就連在自己家裡說話,聲音自會低了下來。
〃馬靖方沒去?〃她仍舊是悄悄地問。大奶奶的哥哥馬靖方做過吳佩孚的秘書長,吳佩孚倒了,又回上海來了。提起外圍的親戚,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略帶點輕視的口吻。
〃他一直沒出來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見客,說老爺不舒服。〃
〃所以現在這時勢,怎麼說得定?〃
〃�!小報上照樣捧。人家是'詩人馬靖方'。新近還印詩集子,我們這兒也送了一本。老吳那些歪詩都是他打槍手。〃
〃也真是──剛巧他們郎舅兩個。都出在他們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這還是老太太最得力的一個兒子。
〃捧吳佩孚捧得肉麻,什麼儒將,明主。〃
〃他們馬家向來不要臉,拍你們家馬屁。大爺又不同。大爺不犯著。所以老太太福氣,沒看見。〃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於。〃
〃那當然。那天是誰──?還說'他本來從前做過道臺',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資格來,這時候再出來,不是沾老太爺的光。真是!他哪回上報,沒把老爹爹提著辮子又牽出來講一通?'
〃他大概也是沒辦法,據說是虧空太大。〃他學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個花法──!〃她只咕噥了一聲。她向來說他們兄弟倆都是一樣,但是她暫時不想再提起三爺。其實大爺不過顧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時候算給他彌縫了過去。一到了自己手裡,馬上鋪開來花,場面越拉越大,都離了譜子,不然怎麼分了家才幾年,就鬧到這個地步?但是遺產這件事,從來跟玉熹不提的。
〃小豐要出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