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現在出來做官了,大房當然是不在乎了。反正到了他們這一代,離上代祖先遠些,又無所謂些,有些兒女多的親戚人家顧不周全,兒子也有進國立大學的,甚至有在國立銀行站櫃檯的。做父母的抗聲把這項新聞淡淡地宣佈出來,聽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應一聲,〃好哇……銀行好哇,〃或是〃進大學啦?〃買得起外匯的可以送兒子出洋,至少到香港進大學,是英屬地。
近兩年來連女孩子都進學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頂多在家裡請個女先生教法文,彈鋼琴,畫油畫。只有銀娣這一房一成不變,還守著默契的祖訓。再看不起他們二房,他們是�臺姚家嫡系,用不著充闊學時髦攀高。玉熹頂了他父親的缺,在家裡韜光養晦不出去。她情願他這樣。她知道他出去到社會上,結果總是蝕本生意。並不是她認為他不夠聰明,這不過是做母親的天生的悲觀,與做母親的樂觀一樣普遍,也一樣不可救藥。她仍舊相信她的兒子一定與眾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樣蹲在家裡,而沒有他們的另一面,他們只顧得個
保全大節,不忌醇酒婦人,個個都狂嫖濫賭,來補償他們生活的空虛。她到現在才發現那真空的壓力簡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過是看那些堂子裡出身的姨奶奶們,有些也並不漂亮。一嫁了人,離開了那魅麗的世界的燈光,彷彿就失去了她們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樣壁壘森嚴,她對於裡面的人簡直都無從妒忌起來。她們不但害了三爺,還害他絕了後。堂子裡差不多都不會養孩子,也許是因為老鴇給她們用藥草打胎次數太多了。而他一輩子忠於她們,那是唯一合法的情愛的泉源,大海一樣,光靠她們人多,就可以變化無窮,永遠是新鮮的。她們給他養成了〃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習慣。他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老是有點心不在焉。現在她就這一個兒子,剩下這麼點她們也要拿去了。
第十三章
她叫了媒人來給兒子說媳婦。
〃以後他有少奶奶看著他,我管不住了。〃
他結婚是他們講家世的唯一的機會,這是應當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國的官。但是親戚們平日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到了這時候就看出來了──誰都不肯給。他們
家二房,老子是個十不全,娘出身又低,要是個姨太太倒又不要緊,她是個十足的婆太太,照她那脾氣還了得?說是他們有錢,也看不出來,過得那樣省。做媒的只好到內地去物色,拿了無為州馮家一個小姐的照片來,也是老親,門當戶對,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這麼大,〃玉熹說,但是他沒有堅決反對,照規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結了婚他就是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親這兩天已經對他好得多,他也就將計就計哄她。
〃你替我燒個�泡,這笨丫頭再也教不會,〃她說:〃你小時候就喜歡燒著玩。〃
〃我是喜歡這套小玩意,〃他捻著白銅挖花小盾牌,滴溜溜的轉。
〃你現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點。〃
他躺著替她裝了兩筒。
〃一口氣吸到底,〃她吃了說。〃所以�泡要大,要泡松,要黃,要勻,不像那死丫頭燒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頭玩學會的。〃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沒發脾氣。他喃喃地笑說沒有。
〃這一筒你抽。鬧著玩不要緊,只要不上癮。你小時候病發了就噴�。〃
他接過�槍,噗噗噗像個小火車似的一氣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邊學會了。〃
〃沒有。〃
〃玩歸玩,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馮家的事講定了。不然他們說你年紀這樣輕,倒已經出去玩。〃
難怪人家在堂子裡�鋪上談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