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麼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後慢吞吞的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可是並沒有立刻回答。世鈞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張豫瑾結婚了?〃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雖然知道世鈞對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豫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卒的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就轉身走了。可是才一舉步,就彷佛腳底下咯吱一響,踩著一個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隻戒指。好好的拿在手裡,不知怎麼會手一鬆,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的向口袋裡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裡,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的向門外走去,剛才那僕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裡。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僕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僕也在後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的來了一輛汽車,兩道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並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鬆鬆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的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隻戒指還在他口袋裡。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裡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幹了的血跡是紅褐色,染在上面並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黏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象是偵探小說裡的事,在實生活裡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裡,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著的香菸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裡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裡,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裡來探病,坐的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裡一住兩個月,後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裡。
春天,虹橋路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鬱郁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隻鳥立在曼楨的窗臺上跳跳蹦蹦,房間裡面寂靜得異樣,牠以為房間裡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喇撲喇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牠也不怎麼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的有點麻木。坐在那裡,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有一隻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象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說著,她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