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大夫每天睡到七點。一到七點鐘,他就來到廚房,上身穿一件沒有領子的襯衣,釦子一直扣到脖頸,黑乎乎、皺巴巴的袖子捲到臂彎,沾滿油汙的褲子高抵前胸,外面繫著腰帶,比實際的褲腰低一大截子。你會感覺他的褲子隨時要掉下去似的,因為沒有一個結實的身體來支撐它。他倒是沒見瘦,但臉上看不到剛來那年的軍人的桀驁之氣了,現在的神情是失意、疲憊,不知道自己一分鐘以後會怎樣,也沒有心思盤算這些。七點鐘一過,他喝完咖啡,無精打采地跟大家應酬幾句,就回到房間裡去了。
他在我們家住了四年了。作為醫生,他的認真勁兒在馬孔多算是出了名的,然而他性情粗魯、放蕩不羈,周圍的人都覺得他可畏而不可敬。
原來鎮上只有他這麼一個大夫。後來,香蕉公司來到馬孔多,並且開始鋪設鐵路。打那以後,小屋裡的椅子就顯得多餘了,因為香蕉公司開辦了職工醫院,四年來找他瞧病的人都不來了。他眼瞅著“枯枝敗葉”踩出了新路,但是沒有吭氣。他依然敞開臨街的大門,成天坐在皮椅子上,眼瞅著人們熙來攘往,可就是沒有人登門求醫。於是,他上好門閂,買了張吊床,往房間裡一躲,不再出來了。
那時候,梅梅每天早上給他端去香蕉和橘子。吃完,他把果皮往牆角一丟。禮拜六梅梅打掃臥室的時候,再把果皮收拾走。誰要是看見大夫的那副神情,一準會想:要是哪個禮拜六梅梅不來打掃,這間屋子變成了垃圾堆,對他來說也是無所謂的。
現在他什麼也不幹,幾小時幾小時地躺在吊床上,晃來晃去。從半掩的門望進去,可以在昏暗的房間裡影影綽綽地看見他,乾巴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頭髮亂蓬蓬的,那雙冷酷無情的黃眼珠裡顯出一種病態,他分明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吃了敗仗。
他住在我們家的頭幾年裡,阿黛萊達表面上若無其事,或者說是無可奈何,或者說實際上是遷就我的意思,讓他留在這裡。後來,診所關門了,大夫只在吃飯的時候才走出自己的房間,坐在桌邊,總是那麼沉默寡言,悶悶不樂。這時候,她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說:“養著這麼個人簡直是造孽,供養他就好比是供養魔鬼。”而我呢,總是袒護他。這是出於一種混雜著憐憫、敬佩和同情的心情(不管現在怎麼說,當時的心情裡確實含有不少同情的成分)。我固執地說:“還是得養活他。他在世上無親無故,需要大家體諒他。”
過了不久,鐵路通車了,馬孔多變成了一個繁華的集鎮,來了不少陌生人,蓋了一家電影院和許多娛樂場所。那一陣子,人人都有活兒幹,唯獨他閒著沒事。他還是把自己幽閉在房間裡,躲著旁人,吃早飯的時候,踽踽獨行到飯廳,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坦然自若,甚至對小鎮的光輝前景也覺得蠻不錯的。一天早上,我頭一次聽他講了這樣一句話:“等咱們習慣了這些‘枯枝敗葉’,一切就會過去的。”
過了幾個月,人們時常看到他在黃昏之前到大街上去,在理髮館一直坐到天黑。他和別人在理髮館門口聚成一堆兒一堆兒地聊閒天,旁邊撂著活動梳妝檯,或是高腳凳子,這些是理髮匠搬到大街上來,讓顧客享受享受傍晚的涼爽天氣的。
公司的醫生實際上已經剝奪了他的謀生手段,可他們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到了一九〇七年,馬孔多已經沒有一個病人記得他了,他本人也不再盼望病人上門了。這時候,香蕉公司的一位醫生向鎮長建議,要求全鎮的專業人士來一次登記註冊。禮拜一,在廣場四角貼出了告示。大夫看了,認為與己無關。還是我找他談,告訴他最好去辦個手續。他平心靜氣、無動於衷地回答我說:“我不去,上校。這種事我再也不幹了。”我壓根兒不知道他有沒有合法的行醫執照,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旁人猜測的那樣是個法國人,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家,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