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坐在炕上,女婿坐在地下的板凳上,酒菜擺在炕沿邊上。倆人一杯又一杯喝了起來。好啊!那菜是十分寒酸的,可是有滋有味呀;那酒是粗醪的,可那翁婿之情十分綿長呀。
看來酒菜十分對口味,劉順德酒興特濃,三杯過後,又讓女婿滿上了第四杯。
“叔,喝吧。”張鴻遠舉杯勸酒。
“嗯,嗯。好,好!喝!”
劉順德應勸舉杯,看呵,那雙微微有點發抖的手小心地捏著杯,那兩隻圓圓的眼睛閃著親切熱烈的光,直盯著那酒,似萬分珍愛,又似不忍心喝掉,又似生怕灑掉一星半點,酒杯在他親切熱情的目光護送下緩緩送到那微微地啟開一條真誠縫隙的唇邊,一股飽滿而深長的氣流將酒杯吸住,隨之手臂一抬,頭一仰,接著是一聲動人心絃的長呷聲。
“啊——”
聽,那長長的真摯而綿軟的呷聲,彷彿劉順德不是喝下一杯白酒,而是將六十載所有歡欣和幸福全部注入了五臟六腑。接著老漢又夾起了一筷雞蛋送入剛剛被白酒浸潤的嘴裡,而後捏著筷子的手突然停在當空,只見老漢目視前方,專心一意,嚅動嘴巴,虔誠而嚴肅地咀嚼那塊入口的雞蛋,那不是貪婪的咀嚼,而也不是機械地咀嚼,那是一種真摯而歡欣的分享,彷彿老漢能從每一次咀嚼中品味出人生的一個個令人驚喜的密諦,能氫大地上所有的滋味一個個溶進味覺細胞、化作九千九萬九億億個美妙的回味……
“好——”
聽他一聲叫好,表明一次偉大的品嚐運動完畢了。看他那耕種著善良的花白鬍須的臉,甜美和歡欣的神采勝過那尊萬人敬仰的彌勒菩薩,而你會覺得此時的劉順德才是活生生的彌勒佛。
張鴻遠一向自視甚高,認為岳丈只是一個守財、嘴饞而平庸的小中農,今天卻被岳丈大人身上那種對生活、對人生如痴如醉的虔敬之情感染了,不知不覺也多喝了幾杯。
酒足飯飽,張鴻遠便催促岳丈躺一躺。這時,劉順德卻小心謹慎地從胸前掏出一包東西,那是一塊已消失了本來圖案和顏色的手帕,劉順德緩緩開啟手帕,卻見一堆幣值不同的人民幣驚異地望著張鴻遠。
張鴻遠吃了小小一驚,正要驚疑地問話,劉順德卻用神秘的語調說:“貓兒,遠小,這是二佰塊,二佰!借給你給建忠辦事,三五年裡趕快還給我,三五年!可不能叫清虎知道,也不能叫瑞妮知道。千萬!天知,地知,你我知道就行了。”
張鴻遠愣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他激動了,淚水都在眼眶裡打轉。
“這?叔,怎好意思……”
張鴻遠又是激動又是不知所措,劉順德卻無視張鴻遠的感激之情,卻連催張鴻遠把錢裝起,生怕女兒劉瑞芬進來瞧見,那神情彷彿是在幹一件不光彩的勾當似的。
張鴻遠只好將錢放在炕蓆底下。他的心跳的很厲害,他太激動了,以至於沒有扶好炕蓆,席子滑下來將他的手掛傷了,但他沒有感到疼痛。
人,痛苦和悲傷的時候可以感覺不到面板的傷痛,而喜悅和激動的時候也使人忽略外表的創傷。
應該說,張鴻遠可不是輕易流露感激之情的人,更何況因為借他二百塊錢——因為錢而激動到如此情景,更不合張鴻遠的脾性。真正讓張鴻遠激動的原因有兩條:一是沒想到視錢如命的岳丈會慷慨解囊,而且是將他一輩子的私房錢全都拿了出來;二是張鴻遠沒想到岳丈會如此信賴他,肯將血本借給他。要知道,劉順德到底有多少私房錢,誰也不知道,不但兒子兒媳和女兒們不知道,就是劉順德最信任的與他同甘共苦同患難了近四十個春秋的老伴都不知道,錢是劉順德的命。
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難道能輕易交給別人嗎?劉順德怕女兒們計算他,因此防女兒比防小偷還嚴密呢;劉順德怕兒子兒媳糊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