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了。我上了床,只能坐著,而不能躺下去。後來,我想了個暫時忘卻肚子的辦法,那就是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對付蚊子。過了這麼多天,蚊子也變得刁鑽老練多了。這些蚊子,往往在我發現它們之前就吸飽了血,在我發現它們之後又能安全地跑掉。它們往往叮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腳底、腦門、脊背。對於這些蚊子,我絲毫不手軟,我的手掌很快就沾滿了自己的鮮血。有時候,我一巴掌打下去,就能拍扁四五隻蚊子,血濺開來,像五朵鮮豔的梅花。這時,我的心中盪漾起了隱秘的快感。我細細地觀察這些比我弱小得多的飛蟲,得意極了,以至對主人們在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這件事情都沒加以注意。我吵醒了他們,他們在提醒我,可是我居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後來,他們中的一個——我想是小兒子——用拳頭使勁敲打板壁,我才恍然大悟,馬上停止與蚊子的戰鬥。可是這時,我肚子又開始咕咕地叫起來,大腸、小腸和胃好像被一隻有力的手絞著,彷彿要絞盡那裡的最後一滴水份。我跑到茅房裡,蹲在那兒。我難受極了,好像大小腸都已經腐爛了,一小塊一小塊地掉下來。手紙是我到永安以後斷斷續續寫下的手稿。這些手稿我曾經想帶到山外去的呢。
感冒和痢疾並沒有使我進一步去考慮後果。此時此刻,我仍然認為生命是無所謂的。我想,即便我死了,那又沒有什麼,除了我自己,什麼都不會發生變化。可是一想到自己一旦死去,便不可能再回到這個世上來,我便又產生了一絲擔擾。會慢慢好起來吧,我的身體,我身體裡的靈魂,我身體外的空氣,樹木,一切的一切。我這樣想著,心情又慢慢變得舒暢起來。
白天,我支撐著孱弱的身體走到屋外去,走到陽光裡,有時還幫主人乾點活。我沒有向他們提起我的疾病。我想,用暴露自己的不幸來博取別人的同情,那是卑賤的。我再也握不起筆了,再也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思考問題了。我得集中所有的意志去對付疾病。這是一個可悲的事實:我的腦袋僅僅為了肉體而存在。但是我轉念一想,這其實也沒什麼,這樣我會活得比原先更加簡單些,也更實在些。我反覆叮囑自己,一定要記住等病好以後,馬上離開永安,然後擺脫掉所有的疾病和夢魘,好好地生活,在生活的表面生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逝去,然而疾病向我顯示的徵兆卻一天比一天險惡,半點好轉的希望都沒有。一個星期以後,我甚至都邁不出門檻了。晚上要上十多次茅房,並且開始便血,每次抓著牆壁蹲在那兒,好像除了大腸小腸,連胃和肺都爛了,吧嗒吧嗒往肚底墜,但不管你怎樣拼命用勁,就是拉不出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對自己說,我的心臟甚至肋骨都會爛掉的。
主人們好像發現了我正在患病。一天黃昏,我從床上爬起來,貼著牆壁挪到門口,在門檻上坐下,眺望遠處的群山。夕陽的餘輝像金子一樣灑在這塊寂寞而溫和的土地上。女主人朝我走過來,問我是怎麼搞的,都瘦得皮包骨頭了。我吃了一驚,皮包骨頭,這麼嚴重嗎?我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才說,我病了。
女主人叫來她的丈夫和三個兒子,讓他們抬我躺到床上。她熬了一碗熱湯給我喝,說它是專門治拉肚子的。湯是燒成了炭的豬骨頭和炒焦的大麥和在一起煎成的,我不相信這碗烏黑的水對我會有幫助,但是我還是鼓著勇氣喝下去。對於別人的好意我總是不好意思拒絕。可是沒等女房東的臉上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