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見長生揹著蘆花,踩著未化淨的殘雪,朝窩棚快步走來。
看到通訊員慌不擇路的樣子,他的心涼了。於而龍是個不大知道畏懼的漢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識到,最可怕的禍事臨頭了,真是恐懼得發抖了。
他立刻完全絕望了,蘆花不止一次經歷艱險,也不止一次面臨死亡威脅,但從來不相信她會被死亡所征服,總抱著她一定能生還的信心和希望。可是,她說大年夜一定趕回來而沒回,在黑沉沉、陰慘慘的初一早晨,在遠處迎神的鞭炮和慶賀的鑼鼓聲裡,於而龍絕不是迷信,他知道不會再有奇蹟。蘆花,和他十七年相依為命的蘆花,要永遠離開他了。
她安詳地躺在窩棚門口,也就是眼前這棵苦楝樹底下,熱血無法控制地流著,溼透了她的舊棉襖,染紅了她身旁的沙土,直到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心臟停止了跳動,蘆花短促的一生,就這樣終結了。
指導員在死前肯定是有許多話要講的,可以看出她那失血而蒼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麼也來不及說了,因為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終於,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依舊是那樣明亮,依舊是那樣清澈,看了一眼於而龍。大概在她生命的終止時,能有生死與共的親人守在身邊,使她感到慰藉吧?她微微地露出一絲笑意,緩緩地,寧靜地,合上了那雙美麗的眼睛,告別了人世。滿是創傷,腫脹未消的手掌鬆開了,幾瓶盤尼西林滾在了被她鮮血洇遍的沙土上。
於而龍從不相信命運,但不禁向蒼天呼喊:老天,這樣的懲罰,是不是太嚴峻,太殘酷了?
聽起來沮喪的鑼鼓、洩氣的鞭炮,還在遠處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地響著,他和蘆花就這樣在一塊過了年。
一個悽慘的訣別的年……
黑壓壓的雲層,令人窒息地覆蓋在冬天的石湖上空,長生去找衛生員了,只剩下於而龍一個人,守著像是恬靜地安睡著的蘆花。對,還有鵲山老爹陪伴著,那山頭未融的積雪,使得它更像一位鬚髮蒼白的老者,在同情地俯瞰著他們。
鵲山依舊,可三十個年頭飛也似的過去了。
於而龍也老了,又回到石湖。但是,蘆花呢?她在哪裡?
老林嫂扶著苦楝樹站起,遞給於而龍那把鐵鍬,揉了揉已經哭不出淚水的眼睛:“ 有那傷心難過的工夫,還是把蘆花的墳壘起來,把石碑豎起來,她也該跟我們大夥一樣,可以挺直腰板,站起來啦!”
“啊?”
她指著於而龍跟前的那塊稍稍隆出地面的土丘說:“ 挖吧!二龍!趁著黑夜,我就把蘆花的骨頭,從三王莊一塊一塊地收拾好,偷偷地埋在這塊土包裡。我想,這塊地方,除了我,誰也找不到,再說,蘆花在這兒,生養過蓮蓮,救活過你命;也是在這兒,嚥了最後一口氣。我琢磨,她會喜歡這棵苦楝樹給她做伴的。”
“老林嫂……”於而龍扔掉鐵鍬,一把拉住白髮蒼蒼的候補游擊隊員——不,真正游擊隊員的手,激動萬分地說:“ 我的老姐姐呵……”
“二龍,記住吧!記住那位老爺子的話,天不會坍,黨不會垮,壞人一時當道,終究成不了氣候。”
“誰?”
“就是幫我把那塊石碑,弄到這兒來的老爺子,說是個紅軍呢!”
於而龍明白了,他該是江海提到過的,被大石頭壓得最後咯血而死的長征戰士。十年,有多少這樣的好同志,離開了社會主義的中國,這不是淚,這不是血,這是悲劇,這是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悲劇,這是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應該防止它再現的悲劇。
血不會白灑,淚不會白流。“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審判日總有一天要來到的。歷史的罪人,逃不脫人民最終的裁決!路易十六不是被人民送上斷頭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