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到尾看完過一遍的人不會超過三個,但是呂惠卿卻是翻過的——不過他關心的不是歷史本身,而主要是“臣光曰”後面的那些話。有些地方引起了呂惠卿的注意——汲黯與魏徵都曾經有過近似的主張:將俘虜的、投降的匈奴、突厥人,分給有功的將士做奴隸,將其財產獎賞給有功的將士。《通鑑》全文照錄了這兩篇著名的奏摺,從《通鑑》的種種蛛絲馬跡中,呂惠卿敏銳地感覺到司馬光的態度——司馬光的外交理念,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所有天朝大國的面子都可以丟到一邊,讓百姓過上好日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司馬十二才在《通鑑》中,透過表彰汲黯與魏徵,來反對漢武帝與唐太宗厚待投降蕃夷的政策……這還只是兩個典型的例子,兩個讓人容易產生聯想的例子。至少呂惠卿就相信,司馬光在其中表達著對朝廷現行政策的不滿。
所以,蕭佑丹的話,顯然正中他下懷。雖然美中不足的這件事是由遼人說出來的,所以司馬十二會認為士大夫們應當為此感到羞恥。但相比而言,司馬光肯定認為,如果皇帝能因此悔悟,那麼丟掉一點點天朝上國的面子,其實算不了什麼。
呂惠卿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司馬光不是少數派。至少馮京就在他一邊,馮當世就算不完全同意,卻肯定是支援的居多。這些目光短淺的北人,只會守著自己幾畝薄田過日子,能有什麼遠見卓識?當然,這時候他自動忽略了馮京其實是鄂州江夏人,祖籍更是廣西路的,算不得什麼北人。
至於“三旨相公”,“至寶丹體詩人”,在這種場所,哪怕他身為禮部尚書,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只見王珪“雍容”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斜視——難得他有這種本事,你明明看到他並沒有刻意地躲開誰的目光,卻發現他的目光竟然不與任何一個人的目光相交。這種本事,呂惠卿自嘆弗如,他諷刺地想道:若早一點學會這種本領,就不至於被皇帝瞄上了。不過呂惠卿對自己能否學會這種能耐,並沒有多少信心。
他眼角的餘光直接跳過了許多人,直接落到了石越身上。卻見石越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感覺到他的目光,石越的苦笑味更重了。
呂惠卿頓覺心有慼慼焉。
他又看了皇帝一眼,硬著頭皮正準備說話,卻聽蕭佑丹又道:“子路之勇,子勇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所謂天下之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向而已……”
眾人聽到這話,都不由得一愣。當時大蘇文章天下傳誦,連趙頊都知道蕭佑丹這段話,是蘇軾《荀卿論》中的,眾人正不知道蕭佑丹是何意,卻聽他笑道:“——此蘇子瞻之名句也。臣願以此為比,‘觀其意之所向而已’——汴京城牆之火炮,封丘門外之夏人,此固為難能可貴者;然臣雖是北人,亦知甲兵之利不足稱,臣所欣然悅服者,千里南來祝賀者,正為南朝皇太后之懿德。臣觀汴京城中,百姓以皇太后聖明,因皇太后生辰而歡欣雀躍,家家戶戶設香禱告,願皇太后千萬歲壽。皇太后得百姓擁戴如此,此真千古未有之事也。致陛下為堯舜者,臣以為,正是此事也。”
蕭佑丹並不想讓宋朝臣君太過於難堪,於是順手又搬了一架梯子過來給趙頊下。然而他這個梯子卻讓趙頊更加憋悶——蕭佑丹滿口稱讚的,都是皇太后的“懿德”。的確,高太后自出嫁之日起,便在百姓中極得人心,雖然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了不起的舉動,但是她約束孃家人,高家沒有人敢在外面胡作非為,逢年過節,也常常對百姓有點小恩小惠,兼之偶然也為百姓進言——這麼著日積月累,一丁點一丁點的好積累起來,百姓們互相傳頌,或兼有誇大,有時候別人做的好事也附會到了高太后身上,如此便有了高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