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亦道:“提督使一是要不爭功,謹慎守本份。若是好大喜功之輩,越會打仗,禍害越大。西南夷不足為懼,可懼者,是官逼民反,將益州搞得處處烽火。此外,所謂‘慈不領兵’,提督使亦不可有婦人之仁,否則後方彈壓不住,亦是大禍。要找這麼個人,高公便是現成的人選。”
“官家……”
“哎——”趙頊擺擺手,打斷了高遵惠,道:“益州那裡,朕也要一個信得及的人去。高遵裕已經去了瀘州,他能帶兵,擅長和蕃夷打交道,朕不是不念舊情的人,這是給他一個機會。但是你卻不同,戚里之中,朕以為你最謹慎,不結交宗室,和兩府大臣、朝中貴幸交遊,都懂得分寸,這便極難得。這次的事,你是忠心為國,縱是有罪,朕也不怪你……”
高遵惠望著皇帝,心裡真是百感交集。能有機會提督益州路,對於“待罪”的他而言,的確是意想不到,而且這也代表皇帝的信任,若說他不心動,那是假的。他到底也不願意步高遵裕的後塵,以前在渭州節制一方,貴為一鎮諸侯之時,雖然乾的是刀口上舔血的營生,渭州也是邊遠落後之地,可畢竟大權在握,那氣色就是不同。一旦被貶,就算是處好地方,畢竟動止都受限制,丁點的事都要向地方官稟報,與坐牢差不了太多,心裡亦不痛快,那身子便只見得一日一日的變差,什麼樣的毛病,在邊郡沒事,到了內地反而都生出來了。這次皇帝讓他去瀘州那種瘴癧之地,竟高興得中了狀元一般。
然而,他又豈能不知道益州路是個是非之地?皇帝心裡雪亮,他既想要個信得過的,敢說真話敢做事,又沒有陷入朝野黨爭中的人去那裡當自己的耳目,必要時還能穩住形勢;可是他又不想去的人過於剛直,不顧後果,在朝野中掀起連皇帝都控制不了的驚濤駭浪來。但又要人剛直敢言,不避權貴;又要人懂得委曲求全,肯聽從皇帝的控制,這個世界哪有這樣的好事?這般想來,他高遵惠倒的確是個好人選,再怎麼樣,他也是個外戚。但是,聽了石越和皇帝的話後,高遵惠心裡面卻實是不願意答應這個差使,一旦捲入朝野黨爭中,他不知道要樹立多少或明或暗的敵人,而自己行事稍有不慎,“外戚禍國”這個罪名,輕輕鬆鬆就栽到自己頭上了……別看皇帝現在信任有加,石越熱情舉薦,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金,他遠在萬里之外,誰知道那些人怎麼樣在汴京詆譭他?只要皇帝稍有動搖,別看石越謙謙君子,可到時候未必便肯再替自己說半句好話。若有選擇,高遵惠寧願在汴京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但是,看著皇帝的表情,高遵惠只能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思前慮後想了想,高遵惠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向趙頊說道:“罪臣是待罪之身,官家卻不加責罰貶竄,反授以重任,君恩深重,罪臣雖粉身碎骨,無以為報。然罪臣既是戚里,又是有罪之人,提督大郡,恐難免於物議。若差遣辦得不力,罪臣死不足惜,所慮者,恐傷太后之聖德、官家知人之明。還請官家三思。”他頓了頓,咬咬牙,直言道:“且益州,恕罪臣直言,如今實乃是非之地,罪臣雖不敢避嫌忌疑,然到了益州,又想不欺君,又欲不得罪人,只恐難以兩全。罪臣擔心,萬里之外,有三人成虎之事。”
“你放心,朕沒那麼容易被人離間。”
高遵惠卻只能暗暗苦笑,以曾子之賢,母子相知之深,旁人三曰曾子殺人,曾母逾牆而逃。以皇帝與王安石、石越君臣相知之深,王安石罷相,石越亦難免被猜忌閒置,何況他高遵惠?何況他還有“外戚”這個天生就應被猜忌的身份?
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高遵惠畢竟不敢如一般計程車大夫一樣,逼迫皇帝做出什麼保證。何況他也信不過這種保證——連丹書鐵券都信不過,還有什麼是可以信任的?
他猶疑了一下,終於說道:“罪臣絕不敢有負官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