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久久沒說話,終於,他起身拱袖,作揖告辭。
燭光越發昏暗下去,謝景坐在案前,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庾亮即將走出去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一片昏暗,他看不清謝景的神情。
庾亮對這位謝家大公子,他曾經的夫子,抱有一種很特殊的心境,總結起來四個字,敬而遠之。世上之人只對鬼神敬而遠之,在他眼裡頭,這人跟鬼神差不多。
謝陳郡於他是有恩的,潁川庾氏得以名列江東,是從庾文君嫁入皇室開始的,而這樁婚事的促成與此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些年來,庾亮很少與他打交道,謝陳郡曾經是個殘廢,久居謝家閉門不出,幾乎沒什麼人能與他打得上交道,雖然交情淺,但這份恩情庾亮一直都記得。潁川庾氏,雖是小戶,家風浩蕩。
這段日子風起雲湧的,寒門士族禍亂頻出,他心裡頭思緒有些亂,此次上門拜訪,原以為謝陳郡不會見他,卻沒想到這次見上了。
謝陳郡給他指了條路。
庾亮在權門混了也快有些時日,不會輕易聽信他人,可謝陳郡這條路指的確實是好。如今要想壓倒琅玡王氏,要從皇帝入手,寒門沒有出路,皇帝遲早要放棄王長豫,今後十年乃至二十年,這江東將會是外戚的天下。
庾亮又想起了來之前聽聞的那件事,心頭忽然劃過一絲異樣。思路全部理清後,他終於意識到了件事,謝陳郡近日似乎在針對王家人。
他之所以想起來登門拜訪,是因為他在那桓桃那捲宗裡查見了一件事。桓桃那姐夫,確實稱得上惡貫滿盈,他姦汙家中侍女,曾經逼得十二歲的侍女投井自盡,這事估計發生過許多次,桓桃那姐夫開始沒當回事,結果那事後來鬧大了,江左多年沒人提拔他。
謝陳郡提拔了他,就在出事前一個月。
桓桃那姐夫本來就瞧不慣桓桃一個寒士走到今日,如今揚眉吐氣,火氣惡氣全撒在了桓桃他姐姐頭上。不到一個月,便出了事,他給桓桃殺了。
這段日子以來,士族沒少給桓桃下絆子,桓桃辦事滴水不漏,大風大浪都閒庭信步闖過來了,卻栽在了這事上頭,寒門大勢頓去。
庾亮隱隱約約察覺到,謝陳郡是在整王悅。
桓桃出事,王悅首當其衝,皇帝經此一事放棄寒門,王悅失去了依仗,仕途怕是到此為止了。除非他重新回王家,可琅玡王家如今怕也難以容得下他了,宗親外戚勢力翻身,琅玡王家勢必要想對策,其中一樁必然是聯合江左士族。王悅這些日子將江左士族得罪了個遍,王家如今想保他,也得考慮到其他士族的臉面。
王悅回不去了,前後都是絕路,他走上那條路起,就該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走到今日。
眾叛親離。
庾亮明白了,謝陳郡為何說王悅在江左算不上有名號的人,明眼人都瞧出來了,此人看著風光,實則已經走到了絕路盡頭,風光還不到一年,落得這麼個下場,令人唏噓。
所有卷進士庶之爭的人,大多都是這下場。
有的東西,你不能碰,小孩子碰到火都會縮回手,趨利避害,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王長豫走到今日純粹咎由自取,怪不到別人頭上。
話說回來,庾亮忽然不解,往日無怨近日無讎的,謝陳郡算計王悅做什麼。
……
亭子裡頭,謝景一個人坐到了半夜。
終於,他起身往外走。
他推門進去自己的院子,掃了眼院子裡的蘭草,滿院秋衰之相,這天是真的冷了。他看了很久,終於抬腿往屋子裡走去。
剛一推開屋子的門,他的視線忽然頓住了。
王悅手裡頭轉著支竹笛,漫不經心地倚在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