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用一雙嫩白纖細、明顯比姐姐細緻的手將一本黑皮大筆記本遞來,宋運輝留意到,劉啟明用的是雙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書證時候也是用的雙手,那是教養。宋運輝很想搭話,但想起姐姐,喉嚨一痛,說不出來,回去早上那個位置,老老實實看書。他暫時沒時間看劉總工的筆記本。 照舊地,到三點半時候,老管理員過來,跟對付她自家孩子似的拍拍宋運輝的背,催他該上班去了。宋運輝收拾東西,再次從劉啟明面前經過,微笑沖她點點頭,便離開。他才走,老管理員就閒不住議論起宋運輝,前幾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鬧鬧了,年輕人開始想讀書了,結果又什麼《加里森敢死隊》《姿三四郎》地放,學得那些小年輕個個跟敢死隊裡的小偷搶劫犯一樣,看見父母都叫頭兒,現在卻是到處拳打腳踢,晚上都不敢去電影院看電影,自家廠裡的電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見那些年輕人一言不合跳起來叫去外面做體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見小宋那樣的年輕人就喜歡,文文氣氣的,做人那麼刻苦好學,要是自家兒子也是這樣肯讀書就好了。劉啟明嬉笑說她也愛看書呢,老管理員立刻大不以為然,說看的書不一樣,小說誰不會看,看了也沒用。 劉啟明還是不覺得宋運輝有多出色,會看書?她家多的是這樣的人,而且姐夫們個個溫文爾雅,多才多藝。 宋運輝到了班上,才看劉總工的筆記。一看,頓時背後直冒冷汗。這本筆記真材實料,內容翔實。不,廠裡的工程師並不都是他以為的被耽誤的一夥兒,被荒廢的一夥兒,不是過去社會荒廢他們,現在他們荒廢社會。他們是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料,只是沒法倒出來。宋運輝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認知汗顏,相比劉總工對裝置的瞭解,他算什麼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氣揚的行為落在別人眼裡,他這半瓶子醋晃得太響了。 但宋運輝好歹是內行,對一車間裝置的瞭解,讓他看劉總工筆記的時候一目十行,一點就通。最讓他受益的,是劉總工記錄在後的思考,那些思考,道盡劉總工對裝置更新改造的深思熟慮。宋運輝只是不明白了,他是總工,他有權,他懂,可他為什麼什麼都沒做?當然,七九年前他還沒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現在,可已經是兩年多了,這不能不說,是劉總工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一直在茶壺裡煮餃子,也不會換個大口的容器。 但這些想法宋運輝只在下班路上考慮,一回到寢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筆記本里去。好多的疑問,在黑皮筆記本里找到答案,豁然開朗。透過黑皮筆記本,他彷彿可以與過去的施工人員對話。為什麼這根管道要轉一個彎,為什麼那裡要裝一隻疏水閥,為什麼懸空地裝一隻礙眼的壓力表……原來都有答案,因為實際執行中出現的水擊、共振等不可預見的問題。宋運輝掏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將好幾條原先準備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來的改進條款刪了,餘下的,他得再綜合考慮審視一下。劉總工的黑皮筆記本帶給他全新的思考。 尋建祥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的時候,宋運輝還在看筆記本,被尋建祥「咣當」踢門進來的聲音打擾,抬頭見尋建祥又不知喝酒後與誰幹了架,那麼結實的工作服都會撕碎袖子。宋運輝也不知他們都哪來那麼多精力,聽說已經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這還是在廠區呢。他上去將瞪著眼睛還扯著嗓門胡說的尋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簾,裡面一暗,尋建祥就安靜了,每次都這樣。宋運輝替尋建祥脫掉鞋子,卻見尋建祥的臭腳呼一下伸出床簾,他不客氣,一腳踢進去,否則,這雙不知幾天沒洗的襪子會增加寢室的幹臭味兒。 宋運輝有時挺不明白,為什麼尋建祥本性不錯的一個人,生活卻總是那麼沒有追求,每天得過且過。尋建祥即使能像機修車間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發彈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點奔頭,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運輝能體諒尋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