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某一天,她驟然發現,那草莓頂尖兒的幾顆紅了。
最上頭的兩顆紅得透光透亮,枕春心中歡喜雀躍難以言喻,好似回到了少女時候。她將滿是泥土的手在裙子上揩拭乾淨,跪在草莓枝兒邊,輕手輕腳地摘下那兩個熟透的果子,再拿去別苑中間一口滿是雨水的缸裡清洗乾淨。
她拿在嘴邊兒,張了張口,又停住了。
枕春望了望手上的草莓,撩著裙子坐回一旁的石頭臺階上,小心翼翼地撿了一枝細樹枝,眯著眼睛去挑那草莓上的籽。
大薛氏抱著漿洗衣裳的盆子,路過見了。嫌棄地嘲道:“你如此講究,連籽都不吃嗎?”
枕春將手心裡另外一個紅紅的草莓遞過去:“給你也嘗一個,籽不能丟。攢起來曬乾,下次發了苗,我們便有許多果子吃了。”
大薛氏輕哼一聲,看了看枕春手裡的草莓。她面無表情地想了想,坐下來,接過了那果子,並排坐在枕春旁邊一起剝起籽來。
一個曾經的皇貴妃,一個曾經的明婕妤,兩人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裳,並排坐著。她們一人拿一個草莓,小心翼翼地剝著草莓上的小種子。五月有些耀眼的日光灑在她們因往昔精心保養而雪白的臉上,將肌膚上的泥土灰塵,照得格外清晰。
大薛氏忽然道:“你還會出去嗎?”
枕春專心致志地剝著草莓,馬馬虎虎應著:“出去,出哪兒去?你讀過嗎?我很小的時候,想當一個周遊世界列國的行者。”她一邊剝,一邊捨不得地舔舔手上的果子汁水,“我少時,父親為我請了一個女先生,那位女先生很有學問,教我看書識字不能拘泥於四書五經。她說女子作學問,可以不為功名利祿,但也不可全為三從四德,要多多涉及雜學百家。女子作學問,不要為了別人做,不要為了父親、丈夫作。要為了,哪怕身在井底,心也要在銀漢。”說著兜了兜裙子上剝出來的種子,道,“所以她先叫我看。”
大薛氏凝神:“我讀過,也不過是粗略讀過,大抵講的一個人四處行走的事情。”說著也是陷入回憶,“我少時讀書,精讀、與。家中有一處藏書閣,女子本不得進的。我有時趁著父親在外,常去偷看,最喜歡看的,是。”
“什麼?”枕春頗是吃驚,“我見你賢淑模樣,你竟然看這等怪力亂神。”
大薛氏不與枕春纏,只說:“後來被父親發現,賜下一頓家法,還抄了一百遍供奉在祖宗祠堂之前。”
“那你恨你父親嗎?”
大薛氏垂眸:“不恨,我很想他。”她將草莓抹了抹乾淨,“家人都想我做皇后,我不爭氣,辜負了他們。”她看枕春,“薛家幾朝功高蓋主,陛下多疑,眼下我們家再難鼎盛起來。倘若你能出去,替我向陛下求個恩典。”
“你想回去繼續與她們鬥?”枕春問。
“不。求陛下念在我多年的舉案齊眉,放我回薛家。”大薛氏有些傷感,“也不為這世家名門的朱門雕欄榮耀尊貴,只為能見著父親、母親,我日日抄那,也是好的。祖母自小便說我的字兒好,像她少女時的樣子,最喜歡我為她抄經。她頭髮該白盡了罷,臉上都是深深溝壑般的皺紋,我多想……再見一面呀。”
枕春看著大薛氏。她不年輕了,她的父母應也老了。她的祖母……該是時日無多的耄耋老人。枕春忽想安慰她,卻聽見外頭響起了激烈的鞭炮之聲。
兩人抬頭朝高牆外的天空看去,只看見遠處天空驚飛的烏鴉。旋即遠遠地,傳來禮炮、鑼鼓、唱禮的聲響。
枕春轉頭朝屋子裡問:“玉蘭,今日是初幾了?”
玉蘭在屋裡回道:“是五月初五了。”
枕春與大薛氏對看一眼,埋頭沉默地吃起那草莓來。
草莓種得不服水土,酸澀難忍,滿口難耐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