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諾會給我一張貴賓卡。
又過了幾個月,我再次去修女院,那裡已是上海老站餐館了。當年修女們用的大廚房,現在是餐館的廚房。跑菜的男孩們在那裡穿梭不停。餐館經營的是改良的上海菜。與他規劃中的一樣,走廊裡當年的瓷磚都還在,而且已經擦洗一新。百葉窗都回到原來的位置,而且可以輕鬆地開關,小教堂保留了牆上原先的玫瑰花圖案。我在二樓的包房裡吃了晚飯,那裡原來是修女們的宿舍。從前用水泥封死的壁爐修復了,房間的牆上很乾淨,門上也很乾淨,用的是當年上海的西式建築流行的深褐色,有甜美眼睛的耶穌和聖母當然不見了。
那記憶中的歌聲當然也不見了。
甚至,這房子在修復的時候,在灰白色的煙塵中隱現的整修好了的綠色百葉窗散發出的特殊的溫情,那種混亂中的期待也不見了。
彷彿一個飛翔著的天使終於落到了地面,成為一個街市上興致勃勃的婦人,這房子脫盡了它與世隔絕的神秘和深陷於歷史糾葛的書卷氣,終於成了一家空氣中飄蕩著油煙氣的餐館,前塵往事成了它的消費特色。
那夜,在修女們的寢室裡,餐桌四周有異乎尋常的寂靜。我們房間的侍應生是個面容端莊的小姐,穿著服帖的黑色唐裝,她靜靜地為我們佈菜,換碗碟。這裡有著在現在上海的餐館裡少見的沉靜,好像一條都市夜色中浮動的魚。但我不能確定這感覺是否真實,也許只是因為我心中一直縈繞著這房子的歷史而產生的幻覺。
上海法國城(1)
來了一個臺灣人,是我朋友介紹來找我的,說是他從小崇拜上海,上海在他想象裡充滿了傳奇。說是那個臺灣人生在臺灣,可是拿了一張回鄉證,到他家幾輩子都沒有人來過的上海旅行。
所以,我領著這個人在上海玩。
綠樹森森的復興中路口上,我等到了那個人,他的臉上有一副從前溥儀時代的墨鏡,他的眼睛在那後面東張西望的,看到我就說:
“哇!上海是一個那麼有傳奇故事的地方。”
“什麼傳奇?”我說。
“沙遜,黃金榮,白俄舞女是公主,窮人靠當買辦發了大財,還有租界的花花世界。”
我帶著他開始玩。
從淮海中路和復興中路交界的申申麵包房出發。這是當時法國租界裡最重要的、也是最美麗的兩條馬路。在法國和西班牙四處可見的梧桐樹,一直伸向馬路的盡頭。我們在麵包房買了早上新出爐的法式小羊角麵包,那種小羊角麵包柔軟而微甜,是住在附近的歐化的上海人愛吃的早點。那是三十年代的法國人傳下來的配方,還是上海人憑著記憶學習的呢?那臺灣人問我的時候,我還真不知道。我說,在上海久居的西洋人,常常抱怨買不到一塊真正的麵包。
從申申麵包房出來,向第二個弄口去,走進一條在上午很安靜的上海弄堂。在弄堂的底部,夾雜在各種呆板的灰色的建築裡,有一棟完全不同的南歐式樣的房子,有紅色的瓦頂,窗子的兩邊,有藤蔓般捲曲而上的柱子,小而細長的、深陷在牆裡的窗子,那就是上海已經有了一百多年曆史的老房子,法國城的遺蹟,西班牙式的房子。
如今這些遺蹟,像打碎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樣,片片撒落在小街的深處。
弄堂非常安靜和窄小,向前經過神學院,那裡本來是一個小的天主教教堂,有一個說英語的西班牙嬤嬤,她在三十年前不見了,教堂倒塌於一次火災,同樣是呆板不堪的灰色建築的神學院,就建立在它的廢墟上。經過它的外牆的時候,可以聽到有人在鋼琴上練習讚美詩,清晨有學生的歌聲。
從1412弄出來向西去,在永福路上,左手的方向,有一些被刷成黃色的西班牙南部的建築,它們也是突然在雜亂無章的房子中出現的。走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