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湧而上,焚燬教堂,並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職”處分。
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閒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他編了一部“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後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弔祭。當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兩人走一里路,磕一個頭,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時候自然信之不疑。不過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里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臺灣,見到了我表哥蔣復聰先生。他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讚揚。那都是我本來不知道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就重審獄中每一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兇,確是事實,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就養在我家裡。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蹟,我爸爸、媽媽從來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也沒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裡。“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出來的,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生到底姓什麼,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當然不會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爸媽媽對他很客氣,從來不差他做什麼事。
這部小說寫於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南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東南亞週刊”,這篇小說是為那週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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